林媽利出身基督信仰的家庭,初中念的長榮女中也是教會學校。但高中時,國文老師講到禪宗公案六祖惠能作的偈子「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台,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她非常喜愛,至今偈中那種「超越」的意境,仍影響著她圖/記者楊祖宏、林媽利提供
文/記者阮愛惠 圖/記者楊祖宏、林媽利提供
「台灣血液醫學之母」,是業界對林媽利的尊稱。林媽利這個名字,一般人可能不熟悉;但如果您捐過血、輸過血,甚至因輸了血,而挽回生命,那就應該知道,台灣血液醫學的拓荒及捐血系統的建立、台灣的血液事業能列名已開發國家之林,都來自林媽利醫師和台灣輸血學會團隊數十年來的努力。
林媽利不只是病理學家、國際血型專家,更是分子人類學家;她名列「世界名人錄」、「科學及工程世界名人錄」及「醫學及生物世界名人錄」。她亦曾獲得聯合國教科文組織推薦,成為台灣第一位入圍「Helena Rubinstein」的傑出女性科學家。她與台灣文學界大老鍾肇政同年獲得「榮譽台灣文化博士」,並被《天下雜誌》評選為「台灣最具影響力的兩百人」。
宣導捐血觀 確立輸血制
一九八○年代之前,台灣醫院所需要的血液來源,靠賣血維生的人供給。這些被稱作「血牛」的低收入階層,所供應的血品質很混雜,不少病人因輸血而引發感染。一九八一年底自美國留學回來的林媽利醫師,投身台灣血型研究及血庫資料的建立,推動快速、便宜,且適合亞洲人的血液檢驗法「MP法」,在社會上不斷宣導「無償捐血」的觀念,並且催生全台教學醫院血庫的評鑑制度,終於確立了台灣的輸血安全及作業標準化,解決了長年「血牛」帶來的種種弊病,讓台灣自一九九二年起,成為完全由捐血提供輸血的國家。
林媽利和同好還成立「中華民國輸血學會」,致力於血庫醫師及檢驗員的職訓與培訓,協助衛生署建立血液政策;她首開「親子鑑定」檢驗,亦在國際輸血學會擔任要職,發表過很多篇重要的研究報告。她曾主辦過第十屆國際輸血學會西太平洋區大會,積極把台灣年輕學者帶上國際舞台,對國際輸血醫學有很大的貢獻。
持續新研究 造福後代人
然而值得後代學者注意的是,即使聲譽的光環堆疊燦爍,成就已達歷史定位;但一九三八年次、今年七十七歲的林媽利,至今仍堅守在崗位上,在馬偕醫院的研究室裡,持續為研究及教學工作付出心力。她說:「不管是血液研究,或是我近年來跨足的族群研究,都是很重要的工作;我一旦開始做一件事,就會做到一個階段再停止,只是目前還找不到那個『階段』。」她笑說。
目前林媽利正積極推動血液檢查的自動化系統。「雖然我發明的方法仍很好用,但自動化可以更快更省成本。現在我們醫院正和廠商合作,反覆修改,希望把機器價位壓到最低再上市。」她說。
醫學到人類學 揭島國基因謎
近二十年來,林媽利從台灣人的血型研究、插足原住民的血型研究,意外轉而投入台灣族群的研究,但因她的研究成果大大地顛覆了諸多「公認事實」,意外遭到中國大陸官方及部分學者的圍剿。即使面臨噤聲的壓力,她仍選擇把研究成果統整及精練,出版了《我們流著不同的血液:台灣各族群身世之謎》一書。該書避開專業化的繁複圖表與數據,以簡潔的文字,說明血型、DNA的研究,如何揭開台灣各族群的身世之謎。
林媽利在該書的序文中表示,國家的認同雖然不是建立在血緣的基礎上,但也絕非建立在虛構的政治神話上;她謹以科學家的社會責任和嚴謹的科學態度,來詳述畢生研究之總得。她說:「出版這本書的心情相當複雜,我原本的工作是輸血醫學,因著血型的分析讓我無意間踏入人類學的領域。我和同仁努力參加人類學、考古學及語言學的研討會,試著去了解什麼是『族群』?什麼是『南島語族』?二十多年來,我們的族群資料數量、研究方法及分析能力持續增加,促使我們在分子人類學領域的理論一路修正,有時修正的程度相當大。」
林媽利說:「這是因為台灣的地理位置,自古即在人類遷移的路線上。台灣海峽在冰河時期是陸地,向南陸連到現在的印尼群島,向北陸連到大陸北方及日本。冰河時期結束後,台灣變成島嶼,從東南亞島嶼及東南亞大陸人類的遷移,陸續經由海路到達台灣,再加上近代台灣被不同族群占領過,所以造就了台灣多元基因的來源。但不管基因是來自何處,只要認同台灣就是台灣人了。」
近三年來,林媽利和研究團隊,更把台灣三代以上的居民抽樣作血型研究,發現這些所謂「世居」某地的宗族,其實是從很多地方來的。「將來我希望把一些代表性人物的DNA解碼,也許可以更清楚地說明,台灣每個人都是結合很多祖先而流傳下來的。我希望作這樣的研究,來知道代表性族群的基因組合,那將是一個很龐大的資料庫,未來可以開放給後人作公共財,這是我對台灣的一份心意。」她說。
濟世救人於外 感性浪漫於內
林媽利念中山女高時,當時的國文老師是馳名國際的中國詩研究者葉嘉瑩教授,受到她的啟發,林媽利也熱愛古詩文,一度以中文系為志願。後來遵父母之命進了醫學院後,她的浪漫情懷未減,念醫科五年級時,她曾有機會到埔里基督教醫院照顧肺結核病童。
在那個還住在「竹管屋」,卻有著山嵐縹緲、夢幻景致的偏鄉,林媽利發願未來當內科醫生,再回來照顧這些原住民孩子。對當時二十來歲的她而言,這就是「美麗的人生」構圖。
然而,內科的老師卻堅決把四個名額留給「當兵回來的男學生」;她其次喜愛的精神科,也因父親的反對而作罷;最後,她所尊崇的老師,建議她北上念病理研究所,她原想念一年再出國,沒想到就這樣踏進醫學研究的不歸路。
至今回想起山村行醫的少年夢,林媽利仍然充滿嚮往。雖然終生都與冰冷的儀器,以及毫無美感的檢體為伍,但林媽利對美好事物的追求,永遠熱情澎湃。她從小就會彈鋼琴,念醫學院時受劉啟祥老師指導繪畫,並加入「星期六畫會」,至今,彈琴、閱讀和繪畫,都還是她重要的休閒活動。
她說:「我念高雄醫學院時的院長杜聰明,是台灣第一位醫學博士,也是偉大的醫學教育家。杜院長常說,一個醫生必須要懂藝術、哲學、文學、宗教等;他更主張『樂學至上,研究第一』,我後來會學畫,並能安於研究工作,都是受到他的影響。」
林媽利的畫作,從一九六三年時以印象派入門後,接下來四十年間,漸由具象轉入抽象,並利用壓克力顏料與蠟彩,以塊狀色域呈現她對美好景物的感動和詮釋。
今年六月,她終於舉辦了生平首次個展——「如隱.隨行」,總算放下矜持,把自己一生包裹在白袍之內的詩意浪漫情懷,系列地回顧,且勇敢地釋放。
雖未能重返埔基,但林媽利照顧原住民小朋友的初發心,後來也找到出口。過去有很多年的時間,她和夫婿郭惠二教授,投注了很多心力在泰國北部的阿卡族山寨,服務當地的孤兒院;中國大陸、越南、寮國及緬甸等,都有她服務的足跡,算是了卻少女時代的心願。
人生難避塵埃 信仰安住身心
林媽利出身基督信仰的家庭,初中念的長榮女中也是教會學校。但高中時,國文老師講到禪宗公案六祖惠能作的偈子「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台,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她非常喜愛,至今偈中那種「超越」的意境,仍影響著她
大學時期,林媽利結交了幾位佛教徒好友,跟著他們聽佛經、住禪寺。「但再怎麼樣,上帝還是在我的心裡。雖然信仰的形式在改變,但我一直透過上帝尋找生命的意義。」她說。
林媽利的人生曾發生過很多重大的困難,包括異鄉奮鬥的艱辛、性別歧視的壓迫、不愉快的婚姻、乳癌、肺結核的侵襲、甚至是政治輿論的攻訐等。每當她憂煩不知該如何度過時,她一次次發現「禱告」的力量。「我想我的信心和勇氣常常不夠,需要向上帝請求幫助。我生過很多病,但從來不讓自己陷入絕望。我有困難時就祈禱,有人求我時,我就為他祈禱。遇到問題不知如何處理時,我發現上帝總是會為我作最好的安排。」她說。
每天睡前和先生一起作晚禱,是林媽利一天之中美好的句點。「我向上帝報告,我今天做了哪些事,可能有哪裡做錯了;我也為朋友家人祈禱,禱告完後,就可以心安理得地睡覺。我發現,即使在人生的驚濤駭浪裡,我還是可以睡得著!」她笑說。
林媽利很喜歡《聖經》裡詩人大衛王的詩:「上帝啊,祢磨練我們,祢考驗我們,像銀子經歷火的熬煉。祢使我們掉進羅網,把重擔放在我們的背上。祢使我們經歷洪水與烈火,但現在把我們安置在豐饒之地。」
真實的人生無法不惹塵埃。但因為有信仰,林媽利的心中常如明鏡,且覺得人生走到眼下,不但毫無所怨,甚至身處豐饒。她誠心地說:「我感謝上帝,以及身邊幫助過我或傷害過我的人。我能工作到現在,做想做的事,這是上帝對我很大的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