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育省思 好孩子後遺症
文/曾彥菁
中秋節回老家,順道整理小時候的房間。牆上貼滿學生時期的獎狀──月考前三名、國語文競賽、班級模範生、科展入圍,我一張張撕下投進回收箱。曾經視為珍貴的存在,對於三十歲的我,一點留戀的價值也沒有;反倒是抽屜裡朋友寫的書信卡片,一張張收好珍藏,提醒媽媽這些不可以丟。
從小我就善於讀書考試,是師長們眼中的好學生,成績不是第一就是第二。小學畢業前最後一次月考,我故意不看書想試試會怎樣,沒想到五科都是滿分,真的是沒讀書卻考滿分的討厭傢伙。
學生時期的生態,成績決定一切,你功課好,自然也容易當上班長、風紀股長,掌握代管同學的權力。
午休時間不用睡覺,專門在講台上抓人,誰抬頭聊天動來動去,就在黑板上畫他記號。升上高年級還可以當糾察隊,權力範圍擴大到全校,手上戴著紅色臂章,走路瞬間有風,踐踏草坪、走廊奔跑,抓愈多愈滿足,明明不用管業績。
紅色記號是榮譽象徵,在純白制服上虎虎生風,除了糾察隊臂章,模範生也會領到一小條紅色緞帶,讓你繡在學號處,證明模範身分。我每年收集一條,閃亮亮地在胸口招搖,看,我是模範生喔!看,我很優秀!
功課不好的同學在我眼裡,是無法理解的存在。這麼簡單的算式為什麼不會?你上課沒在聽都在幹嘛?你抽屜為什麼都是漫畫?有次被一位喜歡打電動的同學說:「我覺得妳可以打打遊戲,增加想像力。」我心裡一笑,想說你這個壞學生憑什麼給我建議。優越感讓我踩上雲端,在拿手的規則裡游刃有餘。
上了國中,進入管教嚴謹的教會學校,教官和修女每天早上在門口監視,一絲衣角都不能露出,窒息又壓迫。但我的好學生保護罩依然有效,管教是給其他同學的,之於我通常相安無事。
一日體育課,我經期來潮不能下水,老師囑咐沒有游的人要乖乖待在看台上。坐了二十分鐘,心生無聊,看老師好像不在,跟其他同學跑下池畔,與泳池同學聊天打鬧,正開心的時候,聽到遠方傳來一句:「你們在做什麼!」老師怒瞪著我們,走過來說:「回去一人一支警告。」
我瞬間腦袋空白,雙腳無力,彷彿被貶入地獄,一個模範生被劃上一支警告,一個大汙點蓋過人生,我以後的日子不就毀了?升上高中這支警告還會一直跟著我吧,到大學還會嗎?從此我就是品行有疑慮的人嗎?
放學後我在校門口一直哭著,幾位同學在旁安慰,媽媽來接我時嚇到,緊張地問我怎麼了?我口齒不清地說,體育老師要記我警告啦。媽媽竟然鬆一口氣:「我以為更嚴重,是妳被怎樣了耶,這沒關係啦,老師說說而已。」很多年後我再想起,才明白媽媽以為的「怎樣」是指什麼,也許有女兒的父母都曾這樣擔心。如媽媽所說,老師並沒有真的記警告,但已經嚇掉我半條命,發揮了嚇阻的作用。
長大了很久以後,我才猛然質疑,當年他若要記下警告,到底可以用什麼理由?在泳池玩水?不聽老師的管教?我又真的做了什麼可惡的行為,需要他這樣威脅恐嚇嗎?老師可以這樣濫用權力,恣意管教嗎?
如果沒有標準答案
一路以好學生、好女孩姿態長大,好處多過壞處,直到成為社會人之後,我才發現遲來的後遺症。
老闆請我規畫一份義工培訓企畫,我等著他給我方向與期望,像一份考試問卷,我填寫圈叉補空就好,他卻說:「你自己找資料思考,沒有標準答案。」
沒有標準答案?沒有籃框那球要投哪裡?沒有答案那我怎麼拿一百分?我要往哪裡前進?我要怎麼辦?
當時做柬埔寨社區服務,孩子、村民們需要什麼,我們可以提供什麼,義工須具備什麼技能,各單位間如何配合,全都是變因,一個要素抽換,原先規畫的公式就不成立,要時時刻刻變動重來。
好學生沒有了標準答案,就像瞬間失去氧氣,賴以為生的環境不再。好幾次同事在討論什麼服務方案比較好,我都希望老闆直接告訴我們他要哪個就好︱︱我知道沒有標準答案,但就把你的答案當成標準吧,我照做比較輕鬆。
後來宇宙也不乖,讓我遇上一個全然相反的對照組──我的男友J。
從小調皮搞怪,不盲從師長教誨的他,曾在某個下雨天,帶著同學們去拔校長室外的植栽,想當作小傘撐回家,校長室外瞬間光禿一片。也曾慫恿朋友在放學時,偷拿訓育老師的大聲公,喊著要同學走相反方向,但孩童的奶音太明顯,一下就被抓包。
其他舉凡玩具被沒收隔天再買一個帶去、跟老師嗆聲說他的教導有問題,都是與我完全不同的童年風景。我喜歡聽他說這些,每段回憶都讓我覺得新奇好笑,原來不乖這麼好玩呀,原來不聽話也不會怎樣。
J沒有一路守著讀書升學的路,高中就早早出來打工、創業,雖然年紀比我小了兩歲,但社會歷練卻比我精采豐富。後來我在職場上遇到問題,他都能以實際的經驗跟我分享,幫忙解析與釐清,比我成熟世故,相較之下,我確實像溫室的花朵。
長大後才明白那模範生的紅緞帶,象徵榮譽,同時也代表綑綁,緊緊纏住願為它馴服乖順的人。
就像畫在地上的一條紅線,你不要踩出界,在我們劃定的範圍活動,當一個容易操控的孩子,多好。
從「乖乖讀書,功課好,人生就會順遂美好」的騙局中醒來,有多少人是被威脅利誘給教育大的?在生命原初就習得了順從、噤聲、恐懼,告訴你唯有配合他們的要求,才能活得好。禁錮的教條對好學生、壞學生其實一樣殘忍。
與男友聊起被記過的經驗,我滔滔講了那次泳池的驚魂記,男友接著信手捻來各種警告、小過、大過的輝煌史,甚至長大後找到當年的警告通知單,還能大剌剌貼在冰箱上展示,就像我貼出的獎狀一樣。我介意到入骨的事,他一點也不在乎。
「記過制度就是拿來嚇你們這種好學生的啦,威脅不到我。」男友笑著說。
我在一旁怔住,原來是這樣。當年在校門哭泣的自己,妳還真傻呢。接下來不用乖了沒關係,我願妳不再害怕審視眼光,快樂自在,做輕鬆的自己。
(摘自《我想和自己,好好在一起》,悅知文化出版)
作者簡介
曾彥菁 Amazing
文字工作者,在女人迷、天下獨立評論等平台游牧寫作。喜歡關注幽微、隱晦,多數人不敢說出口的心事;相信無論黑暗或光明,只要是真實的就不會有錯。願自己寫出真誠的字,與不同的靈魂緊緊相連,深深共鳴。另著有《有一種工作,叫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