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歐銀釧

繞過公園，走一段路，經過長巷，來到位於咖啡館斜對面的郵局。這是我每天的行程。

我住在山邊，為了方便收信，在郵局租了信箱。每周一到周五的傍晚，總在郵局打烊前去開信箱，同時也寄信或是包裹。

郵局櫃台是郵務工作的第一線，大都很忙。某日，我去寄包裹，一位有著飄逸長髮的工作人員幫忙秤重，她抬頭輕聲的問：「裡面是什麼？」我回答：「書。」她微笑的說：「我也喜歡看書。」

於是，次日寄書時，我送她一本詩集，她很高興，直說回家要好好的讀。隔了幾天，她回送自己做的手工皂，漸層的藍，有如海浪。我向她請教作法，她說，精油、蜂膠、果油……「在等它凝固時，總讓人充滿想像。」她形容得有趣，我不禁回應：希望跟她學做手工皂。

就這樣，我們成為朋友。她名叫金枝。

她每天清晨四點半起床，在家中做一套養生鬆身法，之後到公園打太極拳。她先跟她教的學員邊講解邊打拳，等到六點半，大家都來了，再一起練拳。緩慢呼吸，緩慢擺動。一百多人天天晨起練拳。

二十一年前，她到公園散步，看到人們練太極拳，心想：「緩慢的運動可調整我急驚風的個性」，於是開始學習，學成之後，她把心得分享給喜歡太極拳的朋友，「轉眼二十年了」。

我們常在清晨於line上互道早安，她去練拳，我去山上種菜。

有一天，她分享娘家寄來的芒果，附了紙條解釋不同品種的芒果各有特色：「西施」芒果細緻，「金煌」的肉質Q彈，「愛文」香甜。其中，「西施」有她大哥參與研發的心血。我帶回一籃散發香氣的芒果，欣賞多日，捨不得吃。

一年四季，我收到來自她老家果園的水果：柳丁、百香果、酪梨、黑葉荔枝……每一種都很美味。去年冬天，她送了龍眼乾，「是用龍眼木烘烤的」，味道香甜。

我常問起生產這些水果的神祕果園。她說：「台南市南化區，那是偏遠山區，我魂牽夢縈的香格里拉，我們以自然生態農法種植，無汙染。我家果園有四甲多，芒果為大宗，哥哥和嫂嫂照顧果園。大姊每天忙著果園的大小事，還要到市場賣水果。」

某日她回台南，拍了果園的照片傳來，其中一張是百香果的花，鮮豔美麗，她說：「想念老家，留一朵心花在想像裡。這是其中一朵，有如燦爛陽光。」

我們年紀相仿。我在海邊長大，她在山中成長，都是隨著家人在田間耕作，四處奔跑的鄉村野孩子。那是物質缺乏的年代，人們克難過日子，生活簡樸。

小時候，她喜歡觀察螞蟻，看牠們以觸角互相交流，猜測可能在說悄悄話：「前面有一個小朋友吃餅乾，掉了好多屑屑，我們可以搬回家過冬。」過一會兒，果然看到螞蟻成群結隊，搬了好多餅屑回家。

提起童年往事，她如數家珍。彼時，雙親拿鋤頭鬆土，播下菜苗、種子，等待成長，她跟著做小幫手。「直到開花、收成，都不噴農藥，山風吹拂，雨水滋潤，陽光照耀，山間的蔬果因此有著自然的清甜。」

她家也種黃豆，母親常自己做豆腐，分送全村。「家母手藝很好，巧手依季節變化，做出各種美食。我十九歲離家出外工作，每次回台南，說起我在外地吃到的糕點，媽媽細問裡面的配料，隔天，她走兩小時的山路，到市區買食材，回家試做，味道總是更好。」

每個月我送金枝一本書，也和她分享我在山中菜園種的蔬果，以及平日拍攝的花草圖片。看到我傳去盛開的野牡丹，她讚美不已，利用周末到象山公園賞花。

她在台北家中的陽台種紅鳳葉、地瓜葉、川七、高麗菜等。最特別的是斑蘭葉，她取其葉打汁，烘焙成斑蘭蛋糕，翠綠的顏色，帶著夢幻，讓人陶醉。我嘗了一塊，清香鬆軟，十分可口。後來，她送我一株斑蘭葉，「等它長大之後，摘幾片葉子煮飯，就會有一鍋散發香氣的米飯。」

認識喜歡種植的她，我的菜園多了驚喜。今年春天，她把家中陽台的百香果樹分株，送我一棵，遠遠的提來，叮嚀照顧的細節。第一次看見百香果樹的幼苗，感動不已。

她傳承了母親的好手藝，每年過年都會收到她做的牛軋糖：「糖是我自己做的，花生都挑揀過，杏仁洗過，低溫烘烤而製成。」夏日品嘗她做的綠豆酥，「綠豆自己蒸的，調了少量椰奶做皮，少糖，沒負擔。」還有美味的低糖鳳梨酥。每一種都令人回味。

假日，她常和家人小旅行，陸續分享在各地拍攝的風景，「我最喜歡的步道是雙溪虎豹潭古道，沿途風景優美。」她把長髮綁成馬尾，穿俐落褲裝，在山岳環抱的溪水畔留影，秀麗優雅，與平日在郵局著制服工作的模樣大不相同。

「風捎來故鄉的種子／編織陽光／摺疊思念」，有時接到她寫的詩，咀嚼許久。她說：「常常想起台南，想念滿盈時，就落筆成文。」

兩年前某日去寄信，驚訝她一頭烏溜溜的長髮不見了。短髮俏麗，她依舊在郵局忙得團團轉。怎麼了？她淡淡的微笑，沒說話，忙著為下一個顧客的信貼郵票。下班後，她傳line告訴我，日前有位小姐來寄包裹，她隨口問：「盒子裡是什麼？」那小姐說是女兒的頭髮，要捐給癌症兒童做假髮用。

「當下非常感動。患者化療掉髮，如果能有一頂漂亮的假髮，可以幫他們美美的出門。」於是，她剪去長髮，放入包裹，寄給癌症醫院，送給需要的人。

今天再去寄信，發現她的頭髮長了，她說：「最近又留起來了，等到再長一些，還是要捐給需要的人。看到罹癌的小朋友，那麼小就要面對疾病，想到就心疼。希望我的頭髮可以讓他們展笑顏。」

我想起美國詩人艾蜜莉‧狄金生（Emily Dickinson 1830-1886）的詩句：「如果我能阻止一顆心破碎，我就沒有白活；如果我能緩解一個生命的苦楚，或減輕他的疼痛，或者讓一隻微弱的知更鳥，回到自己的窩裡，我就沒有白活。」

金枝是一首來自山中的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