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蔡淇華

「我不上去了，」妻子捧著肚子，氣喘吁吁：「剩一百公尺，你上去，我在這裡等你。」

我望著岡巒疊嶂的抹茶山頂，女兒與女婿正興奮對我們揮手，但我決定用力搖手say No，就扶著妻子，緩緩下山。

「你真的不覺得可惜？都走到這裡了。」妻子停下來，想再確認：「以後可能沒機會登頂囉。」我微笑搖搖頭，因為妻子蒼白的臉龐告訴我，她的體能已達極限，往前一步，都是風險。

抹茶山絕非容易入口的「抹茶冰淇淋」。上山步行五‧六公里，前面四公里爬升四百公尺，但後半段一‧六公里，卻須直上另四百公尺。這段陡升台階，處處坐滿痛苦調息的「假日登山客」。

最後的爬坡，每隔十公尺，我就會回首張望步履蹣跚的妻子，關心慢慢轉為擔心，所以當妻子決定放棄攻頂時，我反而鬆了口氣。當下也發覺自己變了，自己以前和王安石一樣耍強好勝。這位「拗相公」到華山一趟洞穴之旅，只因同伴棄行同出，寫出未能竟程的千年悔恨，但我這次真的不後悔。

下山抵達聖母院後，入院稍憩，打開手機，發現在擔任蘇澳國中校長的乃光，在當日清晨，僅用常人三分之一的時間，便登頂抹茶山兩次，原來他是專業等級的「跑山獸」。趕快傳訊息給他，他回訊：「我辭校長了，要回任老師，下周騎摩托車環島，再去訪兄。」

一周後，被島嶼兩側烈日紋身的乃光，真的風塵僕僕出現在我的辦公室前。對於一個曾經看盡洛城花，又已位處職場頂峰的台大法律畢業生，為何在當了十年校長，而且因為治校有方、連任無虞之時，會選擇從容「下山」？我心中充滿疑惑。

「你知道嗎？學生畢業後，會回來找導師，卻不會找校長。每次看見學生圍著導師，內心就覺得很『稀微』，所以我想在退休前，當個帶滿三年的好導師。」

白雲蒼狗催人老，老翅幾回寒暑？原來乃光想為餘生尋找的另一個山巔，是人間情義。

對一個真心喜愛學生的教師而言，寶馬雕車只是散風飛霜，學生的真情交流，才是教師渺萬里層雲後，隻影飛翔所向。

好友明騰就是此般的至情至性。考上醫學系後，他豪氣離開眾生仰望的千仞之岡，選擇回到平地，當一位基層國中理化老師。每次月考後，他都會自掏腰包，請全班成績進步的同學吃大餐。學生畢業後，需要車子，二話不說，就將舊車送給學生。就是此般重情重義，所以明騰在教育界會當淩絕頂，成為全國的Super教師。

日前企業家、也是公益慈善家吳家德，邀請明騰與我餐敘。我對家德一生跌宕的職場故事十分有興趣，很榮幸家德願意在觥籌交錯間，為我細說從頭。

原來家德在飯店業服務時，母親進了成大醫院安寧病房。為了照顧母親，家德辭去安穩的工作，專心在病房陪伴母親。為了怕母親擔心，他騙母親，自己是為了準備銀行考試。因為太專注在照料母親，他根本無暇準備考試。半年後到台北參加考試，未曾為考科過目一字的家德，竟然從三千多應試者中雀屏中選，而母親也在不久之後離世。

為了報答成大醫院，家德在第一年擔任基層行員時，努力考取志工證照，利用每周二、四兩天，到安寧病房擔任志工。想不到擔任志工這一年，家德的業績竟然拿到全國第一，並在八年半後，以最快的速度升為分行行長。

之後就是眾人皆知的故事，家德因為扶弱揚善，有孟嘗之風，成為大家相信的品牌，因此被挖角至迷客夏擔任副總，幾年後再被知名餐飲集團聘為管理二大品牌、六十五家店面的總經理。

塵世江流天地外，名利山色有無中。乃光、明騰老師和吳家德，都為了人間情義，一次次走下人們稱羨的山頭，又因為情義動人，再一次次在人生群峰登頂。

那日下山時，我跟妻子說：「能夠娶到妳、又認識世間最有情有義的朋友，我已經處在人生之巔了，今天沒上抹茶山頂，真的無悔無憾。」

是的，世俗的山顛峰頂其實是浮空白雲，若未能步上崚嶒，也無需掛心。真正能夠振衣千崖、俯瞰萬籟的豪傑，絕對是那些願意為了人情大義一次次下山，再一次次上山的人。他們才是可以胸懷五峰氣，一覽眾山小的「最強跑山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