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周盈君
帶兒子用中餐,經過玩具店,五歲的他說要進去看看有沒有喜歡的火車;我說只能看,不能買。他答應,隨即在高鐵模型前流連再三,我催促他,他的雙眼水蛭似地咬勁十足在那玩具上。我說餐廳已訂位,不要遲到,他於是和我談判,說吃完飯再來,他說出來玩總要帶點紀念品。
我用很多理由回絕,比方認清誰是老大姊,我可不是隨便改變心意的人,口中雖這麼說,但非常心虛,因為根本不是那種性格的人,耳根子超軟;既而又說賺錢不易、節儉是美德,需要與不需要的界線何在……大道理不斷噴發,但說服不了那購物欲旺盛的脫韁小獸。我想著自己是否有他如此的惡魔時刻,好似也有,特別在工作拉緊報、疲憊咬嚙時,容易被欲念綁架。但兒子沒有疲憊也沒有生活的壓力,那童年澆淋奇情的養料,葡萄藤蔓恣意生長,結出過分甜膩的紫水晶。
處處防守,他攻擊。於是餐廳的座椅上他放軟身驅,流瀉成一灘不慎潑灑在沙發椅上的水漬。吃完義大利麵後我收拾殘羹,隨即回返玩具店,他發現無他所愛,於是又提議陪我到百貨公司,然後順便找玩具。
抵達百貨公司我的胃囊喊餓,想來杯拿鐵補充體能,兒子卻說:「先陪我買玩具,我再陪你買咖啡。」我應允,但搭乘電梯到五樓買完玩具後,他卻說要返家。我那時已餓得潰不成軍,於是拒絕,於是說起別忘記我的拿鐵還沒買,但他步步進攻,我只得妥協。
拖著疲憊的身軀回返車站,接駁車上他卻說買錯了,鐵軌也許無法和家裡的玩具嵌合,於是母子再又往返。我耐性底下的慍意縱流,憑藉的克制,像血流時用加壓止血法,像即將燎原的星火用棉被試圖撲滅。
這時母親傳來簡訊,要我記得帶兒子用中餐。我瞬間又陷入窘迫境地,義大利連鎖餐廳我們中午剛離開,現在歷經飢餓三十的人是我,我真求母親關心我,她關愛的對象應轉向。
這一切宛若受難記,返家後的我果然成為異譚中剝開頭皮在灶間將食物逕投腦瓜的鬼怪,但肚腹飽滿後大腦卻不罷休,不斷催促我:還不夠還不夠,飢餓仍然跋扈著,快安撫快安撫。我於是繼續成為一塊更壯碩的馬鈴薯,無奈於變身、無奈地癱坐椅上。
原以為不適感會在隔日消失,但飢餓成恐懼的下場是對兒子的埋怨,陪他奔走、選逛、花錢,卻換不到我僅要的一杯拿鐵。怒火燒林,想著下回的探視乾脆取消,然而我訝然這分瞋恨,遂持續針砭自我,又勸慰自己何必執念,船已遠航,應當水波無痕,母親也說:他是小孩子呀,別在意。
直到我展讀《拈花微笑》:「『弟子某甲,從前念今念後念,念念不被愚迷染』……『從前所有惡業、愚迷、憍誑、嫉妒等罪,悉皆懺悔,願一時消滅,永不復起……』發願懺悔,是福業行,無相懺悔的念念不被煩惱染,是即定即慧的最上乘行。」
那時在火車上欲要拜訪摯友,我不期然與這些文字相遇,遂在心中反覆默誦。淚水一時爬滿雙頰、鼻涕沁出,滿懷的不快滌得一乾二淨,佛陀在側,看著、掂量著,警示我,回贈我一顆冰心。我安然捧起、求懺悔。遂已開始對策下回避免成為餓鬼的N種方式;遂知山不轉人轉,或溫柔的堅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