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歐銀釧

「毫芒之間，自有乾坤，每件作品都有故事」，陳逢顯嘗試在紙、木、竹、沙、金屬、樹脂、牙籤、縫衣針、火柴棒、鉛筆芯、白髮等不同素材創作，挑戰毫芒的極限……



春日，毫芒雕刻家陳逢顯傳來他家院子裡的花朵：含笑和桂花，「久坐聞花香」他在訊息上寫道：「一沙一世界，一花一天堂。此刻花瓣裡也傳來迎新年的聲音。」

看著手機上的花，彷彿又拜訪他家，穿過城市的喧囂，轉入幽靜曲折的巷弄，進入蜿蜒小徑，行過磚雕之牆，走過三合院，來到他位於新店自宅的毫芒雕刻博物館。

早在農曆年前，專程去看他迎接兔年的作品。一頭灰白的髮，雙眼烱烱有神的陳逢顯告訴我，他花了六個多月的時間，失敗了一百多次，終於成功雕刻出世界最小的五組「金兔呈祥」：指尖上的一隻小兔子、準備吃蘿蔔的兔子、人類眼睛前的三隻兔子、兩隻兔子拔蘿蔔、十隻兔子大團圓。

每隻兔子都在一毫米左右，表情生動，栩栩如生，我必須緊貼著放大鏡才能看清楚，好像進入兔子的世界，目擊從另一個時空來到地球的兔子們，以兔言兔語歡慶兔年，聽見牠們嚼蘿蔔的聲音。

「這次創作最困難的地方是牠很渺小，固定也很困難，尤其是要用放大鏡雕刻時，必須屏氣凝神，手握精細的刻刀，不可抖動太大，否則作品就不見了。」他說。

陳逢顯出生於一九五六年台北市一個清寒家庭，父母以賣麵為生，家中有七個孩子，他排行老五。母親忙著工作並且照顧孩子們，父親每天持毛筆記帳，他覺得十分神奇：「為什麼那麼軟的筆可以寫字？」

「從小打赤腳上學，鞋子放書包裡，到了學校才拿出來穿，以免磨損。」他喜歡塗鴉，小學時便展現藝術天分，常代表學校參加繪畫比賽，屢屢得獎。「小學三年級，戶外教學參訪故宮，欣賞清代雕刻家陳祖章的傳世之作〈雕橄欖核舟〉，這件作品在長三‧四公分、高一‧六公分的橄欖核上雕出八個人、表情不一，有的煮茶，有的喝茶，有的看書……舟上有四扇花窗，舟底還有三百多字的蘇軾〈後赤壁賦〉全文，神乎其技。我看得目不轉睛。」

「此後，我常常想起那艘橄欖核舟，想把自己變小，上船看個仔細。」六十七歲的陳逢顯回想當年，清澈的眼睛閃著光芒。我好像在他眼中看見十歲的他。

夢的種子在不同時光醒來。他羨慕父親秀麗的毛筆字，國中時期勤練書法，晝夜鑽研，練就一手好字。畢業後進入稻江美工科就讀。退伍後考進中央印製廠，負責整合「鈔票鋼版」，接觸雕刻鋼板用的特殊工具和精細的繪製技巧。某日，他突發奇想，在南瓜籽上刻了一幅花鳥圖，受同事好評，開始深入研究毫芒雕刻。

他從二十五歲起蟄伏十年，一下班就「在工作室作夢」，和鋼針、放大鏡、雕刻刀、毫毛筆相處，長達五個小時，「面對冰冷的小世界」，以細如毫毛、微如稻芒的雕刻技術，書寫文字或雕塑作品，經歷無數的挫折，融會貫通毫芒藝術的五藝：微雕、微刻、微書、微畫、微塑。

一九八六年，他以台灣橄欖核雕核舟，船的背後刻畫蘇東坡在赤壁泛舟的風景，還題唐詩〈楓橋夜泊〉。他總共刻了三個橄欖核舟，前後大約是三個月的時間，內容主要涵蓋泛舟的情形，「一方面自我精進，一方面向古人陳祖章學習，以求突破。」

陳逢顯的夢想之舟開始航行，陸續完成四十件作品，一九九三年於國父紀館首次展出，人們驚豔。其中《唐詩三百首》微小書：○‧八五公分乘以○‧八五公分，共三十八頁，一萬多字，世界注目。「這本書花了我兩年的時光，每一首詩都深映心中，引領我找到開啟毫芒世界的鑰匙。」

他先後完成多本知名童話微小書，如英文《白雪公主》、日文《桃太郎》、法文《小王子》、德文《青蛙王子》……作品出神入化，受到各國注目，享譽國內外。

陳逢顯的米雕聞名於世，靈感來自於他的妻子曾玉梅。數十年前某日吃飯，妻子開玩笑說：「你這麼愛毫芒雕刻，就拿飯粒去雕吧！」這句無心之語讓他眼睛一亮，開創在米粒上雕刻工藝品之路，融合素描、書法、繪畫、雕刻，於方寸間創作。

「毫芒之間，自有乾坤，每件作品都有故事」，他沉浸於以「鏡」窺天，以「小」窺大，嘗試在紙、木、竹、沙、金屬、樹脂、牙籤、縫衣針、火柴棒、鉛筆芯、白髮等不同素材創作，挑戰毫芒的極限。一九九七年於新店自宅成立毫芒雕刻博物館，身兼館長、工友。

造訪他的博物館，有如訪問他四十多年的創作時光。二百多件作品訴說著他穿梭毫芒世界的成果，他在蜻蜓翅膀上雕二十首唐詩、在一粒米上題詩、在麵條上寫字，在縫紉針上刻〈遊子吟〉，還複製金庸小說經典場景，於蜜蜂的翅膀上刻下「我在絕情谷底」。

為了展現「從一粒沙看世界」，他以澎湖的貝殼沙，雕刻出世界最小的豬，每一隻豬的大小僅○‧五毫米；更創作出世界上最小的象棋組，每顆棋子直徑○‧二公分。他的每件作品都備受注目，受到讚譽。「微小領域無限寬廣，生命的智慧盡在其中。」他說。

毫芒雕刻需要屏氣凝神，需要靜心。陳逢顯透過運動，強化自己的身心，早年他跑步上下班，每天跑十公里，連續跑了十年。他喜歡游泳、爬山、健走。「這是一個要耐得住寂寞、耐得住失敗的藝術工作；面對孤單及挑戰時，要保持初心；一定要練習屏息、吸氣、閉嘴，讓手不會抖動，才能創作。」

去年，他接受法國天文學會的邀請，在一粒台灣米上創作出世界最小的日晷，經歷數十次失敗才完成，獲頒證書，再次震驚全球。

陳逢顯深深體會老子《道德經》：「合抱之木，生於毫末。」他在創作中歷經許多挫折，失敗是常態。如何調整心情？「掃地」，他日日打掃庭院，掃落葉、掃垃圾、掃塵土，從前院掃到後院，「掃地，掃心地。邊掃邊放下，掃得心無塵土，掃得一片寧靜，之後才重新回到作品前，重新開始。」

他計畫完成十二生肖的黃金毫芒雕刻系列。看著指尖的黃金兔，他說：「思索大半天，一艘龍舟在腦海航行，雕個龍舟好不好？」屋外花香隨風飄來，答案在他明亮的眼睛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