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陳育萱
※抵抗
監考日,走進陌生教室宛若闖進一則陌生的軼聞行間。低首頭顱一顆顆似章魚燒,在油燙中滋滋作響,因而縱使寒流來襲,待在其中未感到寒冷,反倒昏沉將睡,我的雙眼一度關闔起來。
為了蠻強抵抗睡意,我起身。站在頂樓望向成排充滿刮痕與灰塵的窗子,得以一覽大佛,還有下方茂盛樹群;在建築與樹叢夾出的天空,帶有冬季的灰。
灰,賦予曖昧氣息,自記憶土壤被翻掘而出,成為一道異質。我仔細辨認它翻攪到表層的是深濃的倦意,忽而一個起心動念,啊!五年前我曾坐在這一列教室某個靠窗位置,就著夜晚慘白燈光奮力作答,險些因為太累而瞌睡。字距與瞌睡反覆消長,我甚至持續記得進考場之前,曾通過一場雨。考生們忙著躲進簷廊,把滴著雨的傘收束起來,一口氣都來不及喘,密如群蟻的腳步遂簇擁上樓。陌生的,隨見即忘的臉,每種表情後面都有暗影。有些人彼此相認,打了招呼,可都短短的。攸關工作職位的考試就是這樣,所有人說起話來心不在焉,體內存在著一座失序老舊的時鐘,零件鬆弛零落。
時鐘指針在我的後腦勺膠著,離學生交卷時間還很遠。我的腦中繼而閃過潮褲小子身影。小小如浮泡的念頭,讓時間偌大的吸管吸到另外一頭去。站在講台上的我,不時會在如此相似的空間內穿越數次,直到眼神定焦在現下灰膚色運動服上,我才意識到時間會慢慢抹除某些,熟悉一點一滴置換,重新定錨生活的樣態。
有時不敢相信,我竟然用一次考試,把自己換回家鄉。只要一進入考試狀態的我就無法不奮力。卷子要怎麼書寫,套裝該穿什麼,競試的場合招式盡出,它就是自然而然的表演場,必須如此盡力,我的手中才會有多張選擇的門票,這就是盡力之後正面硬幣的模樣。只是人生也如同預料那般,有了不得不的轉向。奮力的相近詞是抵抗,曾經如此熟悉的我忽然決定不要了。於是站到另一條線那邊去,我說抵抗。
※軟肋
世事有期。
有期有約,也有失期失約。更有太多後見之明像是一場欲來的暴雨。它不該擾亂你的生活,可是真的沒來,你卻有飽受欺瞞之感。
李宗盛唱著:「等你發現時間是賊了,它早已偷光你的選擇。」沒有人知曉當下是不是已去過最好的地方,享受過最好的時節。直到後來。很多領悟是必須用人生去換得的,偶爾在他人那兒驚鴻一瞥,到最後仍得要自己排老長的隊伍去換。
永和九年,歲在癸丑。
人生中是否也有必須記下的那一年?那一年的什麼時候,你遇上了什麼人,你身邊還剩什麼人,你還有餘裕去記著。
天朗氣清,惠風和暢。
那時,你還在南方,每逢空汙指數爆紅爆紫就會想起的城市。你立在講台,台下存放永遠做不完的數學習題。除了畢業,否則未曾見過有人真正扔掉。它彷彿是所有學生的救命索,拉了不知會不會得救,但不拉一定沒命。嘆了口氣,知道台下不太能理解數字之外的,關於無以掌握的倏忽,一眨眼,晴光豔好,吸吐空氣中無憂無懼的氣氛,旋即幻覺。從幻景醒來之前,人都以為那會持續不斷地重複下去。這就是你的軟肋。
驕傲如斯,竟會於某個機緣靈光迸撞後,溫馴如小獸,向我問著素常的普通知識。那不是要你答,是要對話發生。少年未曾揭露的本質,醒悟到裝痞、裝不在乎,實則渴望揮別制度、拋去分數。在袒露自身前,先測試每個大人,看是不是能平起閒聊的料。確定了,少年開始有些細節交託,而你益發自然地還他以真情。
平常的事往往日後想來格外不平常。當下你無法確定它有多美,現在是不是值得紀念。唯有當你走到人生寒冬,才會發現原來早已樂享過春天。
為蘭亭雅集而且,聰明飄逸如王右軍,他又怎麼不曉得當刻的至樂,終會消失無跡。
我們一生,半哄半騙,也不過騙個不悔。如此而已。
「藝術是一面鏡子,映照出我們遭到背叛的理想。」
──Doris Lessing
刺穿。洞見。
藝術家總早一步把話說澈了,帶有一種深沉的療癒,使人能夠在某個時刻回眸,凝視諸如糾結筋脈與模糊血肉。
然而它又是美的。我們都不輕易原諒自己,可是原諒了藝術。所以,傾向把選擇之後的痛楚,推給藝術。
教室內,終於有人不支睡去。
你從那姿態去觀察回鄉後的自己,以及自己眼中的家鄉。
回鄉之前便知不同地域長養不同的花。能夠欣賞是一回事,但捋起袖子來照顧,又是另一件事。
弄不懂手邊與我同根生的花花草草需要什麼。他們與我同鄉,然而又挾帶著我陌生的特質,在他們自生的世界裡,我做過不少嘗試。只是用在不同土壤上,這些花草未必茁壯。
時常感覺到不被理解的掏空感。
微不足道的,不值一提的事,該怎麼說呢,那種盲目的無知。可為了一種道德,還是辛勤地把蟲撥下樹葉。
內心下了必須得穿上雨衣的陣雨。
離開南方的後續水土不服。然而這裡明明是我的故鄉。心頭即便麻亂無以為繼,卻仍硬生生地徒勞來去,怕不移動就錯過了。終究罷,我們都以美好欺瞞己身,卻不肯還它一個真實的句點。逗點,挪到下一行去,挪到下一段去。如此,仍有故事可以教人雙目硬傷,內心悵然。
這一刻,鐘聲響起。
回不去了。非一句賭氣,它是應世流轉的領悟。回不去,也沒有必要回去。人的狀態轉換就是這樣,終將無法抵抗指尖的沙被萬有引力一點一滴化歸。
我反覆逡巡,確認著這些臉龐所建構的新意義。這些少年都應該不曾曉得,他們繳卷時那本質截然不同的樣貌,把人鉤回現實,銳利地停止了某些時刻的記憶漫遊。
軟肋反覆在自我戳弄後滯硬。
業已整理好所有考卷,學生嬉鬧聲起。為了繳卷,我匆匆離去,又很快得再回來。數年前,早已注定這是一場單向旅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