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父的以病為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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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5年我任職佛光山叢林學院學務處老師，某日清晨，戰戰兢兢地送一份文件至法堂。師父正專注看報紙，聽聞這是他規律的生活作息。師父突然問：「你叫什麼名字？」稟報後我就離開了。
有一天，永富法師跟我說：「因為師父必須開刀，常住要調你到法堂任職。」我問永富法師，我要去嗎？他說：「師父將接受心臟手術，你有護理經驗背景，就去吧。」
天啊，法堂等於是總統府中心單位，我行嗎？忐忑不安的心情令我感到焦慮。
1995年4月19日，報到後即隨同師父北上，4月25日師父進行開心手術。心臟冠狀動脈繞道手術一切順利，當師父從加護病房轉到普通病房後，表達要盥洗更衣。慧龍法師想隨側協助，卻被師父婉拒。沒多久就聽到「砰」一聲，師父跌坐在浴缸內。大家緊張得像熱鍋上的螞蟻，師父依舊一臉輕鬆說：「不要緊，不要緊，剛好洗個澡了。」
出院後，師父到「小山蘭若」靜養一段時間。小山寧靜，空氣新鮮，非常適合療養。遵從張燕醫師指示，每天要散步復健來促進血液循環，以及適當的訓練提升心肺耐受力。在康復情況良好後，師父想起一年前已承諾香港東蓮覺苑何鴻毅居士的邀約，要到加拿大溫哥華主持落成剪綵及佛像開光典禮。
「一諾千金，永不退票」是師父的性格。經醫師評估，師父可以長途飛行，我們一行人即跟隨前往美加地區，希望將佛法的種子，在當地廣植生根。
百花叢裡過 片葉不沾身
這是我第一次出國，也不知道行李要裝什麼，還好有其他侍者師兄幫忙。到了美國西來寺，師父是最佳知客，親自規畫所有行程，讓大家感覺如沐春風。
「你們第一次來美國旅遊，一定要去拉斯維加斯『賭』一下。」還交代務必要入住附設賭場的飯店，才可以直接觀賞壯觀的火山爆發秀與精采絕倫的魔術、水舞等表演。
我問師父：「若我出門去，誰幫您注射胰島素針劑？」師父說：「你只要抽好劑量並標示清楚，我自己打。」
到了飯店，內心充滿遲疑猶豫，不斷跟同行師兄提問：我們真的要去「賭」嗎？外國人會怎麼看我們？
但師父已叮嚀交待，應該要依教奉行……
那就晚一點，我們等人少再去體驗「吃角子老虎拉霸機」好了。
隔日回到西來寺，師父問我感覺如何，我說：「很不安！」師父淡淡地說：「百花叢裡過，片葉不沾身。」我們在萬紫千紅的世界裡，什麼都有。但如何不生貪愛、不起煩惱，讓念頭始終了了分明、清清楚楚。對剛初入佛門的修道者來說，這五光十色霓虹閃爍的不夜城，我還真不適應。
應信徒好意安排，我們入住在加拿大班夫國家公園的城堡飯店。因為有師父的因緣，讓我親眼目睹美景天成的洛磯山脈，欣賞到綿延聳立的山峰及生生不息的湖泊、冰河。三十而立的我，實在是很幸運。
隔日check out後，發現自己竟把師父的重要藥品遺留在飯店內忘了拿。這下怎麼辦？若回去拿，恐會耽擱全團後續行程。
我偷偷向師父深表懺悔，師父不但沒責怪我，反而輕輕地說：「不要緊，找張燕醫師幫忙就好了。」非常感謝張燕醫師處變不驚，第一時間幫助迷糊的我解決緊急情況。
從美加返台途中，我鼓起勇氣向師父表達要請辭「湯藥侍者」這份執事。師父彷彿有他心通，僅沉默一會，便淡淡地說：「即然你無法安住身心，那你去佛光會學習吧。」冷不防的體貼安排，我又怔住了。
只因適應不了法堂的行事文化，仍然會被無明、煩惱所障蔽。因為自己的不足與自信缺失，我任性執意選擇離開慈悲的師父。
依教奉行 隨師全球弘法度眾
1998年，我擔任國際佛光會輔導法師職務，帶團前往多倫多參加「第七次世界會員代表大會」。出門前祕書長永富法師說：「師父要到美國去做手術，蕭師姑已幫你買好機票。」我心想，這趟應該會被要求留下來擔任湯藥侍者了。就老實聽話，依教奉行，跟著師父到美國休士頓美以美醫療中心，進行頸動脈血管阻塞疏通手術。這一待就長達七年的時間。
師父常自嘲說，在台灣是限時專送抵達，而這七年可說是國際快遞。每天分秒必爭地和有限的時間賽跑，不輕易放過生命中的一分一秒。
師父像是空中飛人，頻繁來回四十多個國家，建寺安僧、廣度有緣，適應著不同時差、氣候。一年的弘法足跡幾乎繞了地球一周，一刻也不得閒。
師兄弟羨慕我去過不同國家，我說師父出國幾乎只有機場、講演地點、道場。師父十分注重威儀，天冷最多只在長衫外加一件夾凳子（外套）；為了趕時間，常常迅速簡單墊墊肚子；不願更改或取消行程，一定如期前往世界各地，度眾的心十分懇切。還有，超長時間的飛行，穿著醫療彈性襪的雙腿腫脹如千斤重，面對肌肉痠痛不適，七十多歲的師父都自己承擔。這對開刀後的人來講，確實是非常辛苦。
雖然旅途漫漫，但是師父很懂得善用「零碎時間」，把忙碌化為悠閒與自在。他說，凡是一切有助於增進幸福人生的教法，都是人間佛教。在眼力還能閱讀書報時，出國登機皮箱除了一個保溫瓶之外，就是十幾本書報、雜誌和念珠。師父會應要求，與空服人員或旅客一一合照、簽名，歡喜結緣，親切邀請大家到當地道場參訪。在師父身上，我學習到在「給人」之中，是要能自得其樂。
有一次我在美國西來寺師父住所外跑香，剛澆花灑水後，有一小灘積水在地上，我不小心踩下去，沿路都是我的腳印子。師父就對著我說：「做事也一樣，跨過去，不要拖泥帶水。」我還貧嘴回說：「天生腿短沒法度！」事後想想，我這徒弟真是不受教。
我曾問師父：「未來有可能由女眾來擔任佛光山宗長嗎？」師父想了一下說：「佛光山比丘尼的能力都很好。我們是一個有組織制度的國際道場，我提倡佛陀的『平等』教義，突破傳統框架與思惟，實行『男女平權』，更不認同「『八敬法』戒律，但還是必需考量傳統佛教的體制及社會觀感。」
師父的生命中，練就一種「臨危不亂」的智慧與「處變不驚」的勇氣。他一生最不喜歡麻煩別人，他以忍為力，總是說「我不怕死，我沒有生病，只是有點不方便而已。」
罹患糖尿病五十多年，每天要承受四次檢驗血糖，注射六次胰島素，一天都要挨上十針，但是他從來不喊痛，甚至面對較劇烈的生理疼痛，情緒反應也只說：「不能了，不能了。」
一筆字到病後字 見證信仰信心
回首2016年，高齡九旬的師父因左側腦部有出血性中風，經過高雄長庚醫療團隊緊急開顱手術，取出一個約拳頭大的血塊。血塊對腦細胞的損傷較小，是「不幸中的大幸」。但血腫壓迫在左腦顳部，加上年歲已高，影響到他的語言表達及認知能力。
師父大腦重建之路相當辛苦。由於短暫性記憶力喪失，在加護病房甦醒時，隱約聽到師父用力表達「太虛大師」、「揚州」、「南京」等語言。像一位時光旅行者回到過去，在戰爭中尋找失蹤父親、剛渡海來台到宜蘭弘法、剛創建高雄佛光山等各個不同生命時期的時空背景。
醫生要我們持續地念師父熟悉的文章給他聽，我們也用水桶、臉盆等各器皿，模擬布置成佛光山的建築區域，希望有助師父重建自己的記憶。但因為左顳處受傷，看不到文字、不清楚文字，更認不得文字，甚至連自己「星雲」的名字都忘記怎麼寫。
這對喜愛寫作、熱愛文字的師父來說，是相當的衝擊與沮喪，覺得自己非常沒有用。
但是師父仍抱持著努力不懈的毅力與精神，他常常用手指不斷地在自己的腿上比劃揣摩。經過半年的復健過程，天天不斷提筆練習書寫，最後找回了自己。師父的病後字，真的是用他的生命寫出來的。
從一筆字到病後字，我們見證師父的信仰與信心，是多麼的堅固。而病後堅持提筆，也是盼望繼續籌募善款，那分溫暖的慈悲與力量，實在令人感動。
他忍受著身體的疼痛與內心的寂寞，或許他從不覺得痛。
但是，他在等待什麼？等待著弟子們的成長，在等待我們準備好了嗎？等待了將近十年的時間……
師父將自己所有的心意，全部施於眾，施於人，奉獻給佛法僧的周遭，化作一瓣香花，時時處處地供養十方。雖然今日只是短暫的告別，但是留下無限的精神與資糧，讓我受用不盡，更期待與堅信，師父必定乘願再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