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第十三屆全球華文文學星雲獎】人間佛教散文貳獎養貓人家（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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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獎者／賴俊儒 2023-11-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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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獎者／賴俊儒

家裡多一隻貓，母親倒未明顯表示不滿，只有一次我提到兩貓年紀頗大，只怕要多備些醫藥費。母親動了動嘴脣，最終卻什麼都沒有說。

後來，獨居的父親二度中風，幾經抗拒，還是被送進安養院。同年，兩隻貓先後發現腫瘤，那年他們已近十七歲。

糖的腫塊生在上呼吸道，鼻子不時流出膿血；球則是肺葉出現陰影，日日咳嗽。每月帶貓回診，戶頭存款急速減少，X光片上的陰影卻不斷擴大。病程很快，數月後兩貓食欲明顯衰退，醫師決定加裝食道胃管，糖的左頸開了一道口子，餘生只能從此處攝食；球因有慢性腎病，麻醉風險太高，評估後只能放棄，改以針筒從口腔灌食。

能吃多少算多少，醫師說。

我問還有多久。

「平均數字是半年。」他回答。

都說貓是強迫不來的，願意被灌食的貓都是天使，球就是最天使的那種。灌食一日四次，配合度都極高，算算竟持續了一年半。灌食時我會輕撫貓的後頸，跟他說說話。

加油，再一口就好，再一口就好，加油，加油，也不知是誰在為誰打氣。

我開始記錄每日貓咪照護流程，按表操課：抗生素、類固醇、噴霧治療、活性碳、點滴、針劑……，療程日增，表格漸繁，每日的藥品補劑超過十種。最初表格還能以半天為時間單位，而後逐縮減至兩小時、一小時，幸好公司夠近，午休時間足夠往返，但夜間睡眠時間仍嚴重不足。

有時夜半忽然驚醒，急急伸手確認枕頭邊的氣息，還在。

還在。

我把頭埋在他們柔軟的肚腹裡，想把他們身上的痛苦都吸過來，但做不到，每當我靠近，他們仍努力發出低頻的呼嚕聲，想反過來治癒我，那些痛苦他們不願還。我曾是那麼怕貓的孩子，如今卻只想拿自己的時間去換。他們用肉身教會我簡單的道理：愛其實一點都不複雜，就是願意等待，就是陪伴，就是不厭其煩。

■

即使用盡一切手段，糖的血檢數字還是惡化得很快，他向來是比較不願給人添麻煩的那個。醫師曾說糖是一隻非常能忍耐的貓，有次傷口裂開，臨時縫合來不及麻醉，醫師召了兩個護士進來協助固定，未料糖全程趴著不動，任由針線一次次從皮膚穿過。

他很能忍，國王有國王的尊嚴，可我多希望他不要這麼能忍。　

糖決定離開的前一晚，夜半忽然從他的小窩裡掙扎著起身，開始四處巡視家中領土，我陪著他一寸一寸地走，最後，他佇足在母親房間門前，那裡是曾屬於他的城堡。

我敲門，問母親可以讓貓進去看看嗎？一下就好。

母親猶豫了一會兒才答應。

「但不可以上床，」她又補充。

糖搖晃著步子走進去，轉一圈，很快就走出來。沒有猶豫，沒有回頭，背影那麼瀟灑自在，我想他是安心的，他明白無論他在與不在，我都會永遠是一個有貓的人。

後記：

球最終活到了十八歲半。

在球最後的幾個月，他與大哥重新見面。

那天罕見的幾乎全員到齊，大哥一家來找母親，告知兩人的離婚計畫，我和弟弟陪姪女在客廳等他們談完。球在沙發上半坐半臥，如入定老僧。姪女走過來，輕輕摸著貓咪頸後細毛。

「大貓咪，」她說。

是啊，大貓咪。

「還記得嗎？你們見過面。」

她皺著眉回想，搖了搖頭。

待母親她們從房裡出來，小女孩央著要爸媽和大貓咪一起合照，我拿起手機：「一二三、笑，很好，再來一張，看這邊。」

一家三口拍廣告似的笑著，在鏡頭裡幸福的那麼標準。我想起十八年前父親帶貓回來的願望，那時以為只是妄求，如今卻在這一剎那短暫地實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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