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風徐行】台灣山林美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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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劉克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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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劉克襄

我雖不願以山貌作為好壞的比較。但事實上,比起立山的彌陀原,乃至五色原等地,台灣山岳真勝過不知凡幾……真的難以想像,百年前會有一位日本年輕人,站在台灣的高山,懷抱如此的氣度和胸襟。



清冷孤絕的草原,險峻巍峨的岩峰,以及深邃浩瀚的杉林,又或廣闊連綿的大山,常讓攀登高山者佇立山頭時,從內心底處發出深沉的共鳴。

但如何從這一特殊高度的感懷裡,體會不同的況味,甚而梳理出更深奧的生活體悟。恐怕得有經常出入的長時經驗,抑或不凡的探險精神,才可能參悟不同的生命情懷。

有些人百岳完成了,恐仍無法道出這種心思,吟詠的仍是標語式、固定詞彙的感動。日治時代的博物學者鹿野忠雄,我們如今仍稱許不已,無疑的是因為他的高山紀行,確實描繪出此一細緻的體驗氛圍。

十九歲時,他從東京前來台灣讀書,才不過兩年,因為熱情地攀爬,對台灣高山已有不凡的見識。那是在日本走過多回高山,同時行經北海道和庫頁島等地,繼而在台灣也有多回高山之旅後的比較和對照。

一九二八年夏天,他即將攀登南湖大山。用完餐後,遠眺著開闊的中央山脈,不禁發出歌頌美好山水的喟嘆。以台灣為本位,此段當可視為他的高山美學觀:

從北峰往西邊開展的柔順草原,建構出細微的美景,跟阿爾卑斯(譯:此地指的是日本北阿)或許有異,卻不比它遜色。這和感受森林綺麗的澄澈清靈明顯不同,應當是某一閒散又奔放的,開闊心靈之躍動。

我雖不願以山貌作為好壞的比較。但事實上,比起立山的彌陀原,乃至五色原等地,台灣山岳真勝過不知凡幾。

四年多前,筆者佇足日本立山的鬼岳,回望清晨才走過的五色原,突然想起鹿野這段比較。

鹿野初回的南湖大山縱走,對台灣高山的野性地景如此明顯尊崇,我難免有些吃驚。這麼驕傲地站在台灣主場的自負,竟是來自一位日本成長的年輕人,真不知如何述說自己的感動。

鹿野來台讀書前,連續三年都在北阿爾卑斯上高地,滯留近一個月。北邊的五色原和彌陀原,想必也去過,因而才能有一過來人的登山比較。當時有此經驗者恐怕不多,如今兩邊高山都攀爬過,自是有些共鳴。

兩地的山區我也走過,各有自己的優美秀麗,一輩子都會印記於腦海。但對照南湖大山的壯闊,看來鹿野並不覺得五色原有多麼驚奇。或許相較於日本高山的雅致井然,台灣擁有更多狂野,甚而蘊含更多熱帶高山的豪邁,才能激發他的探險樂趣。

這種自家山巒的信心,曾跟他一起登山的地理學者田中薰感受特別強烈。兩人在攀登南湖大山(一九三三年)時,鹿野即不斷地跟他提醒,或者強迫式的告知,台灣的高山確實比日本阿爾卑斯山系的山色壯闊,遑論其它。

田中薰爬過穗高岳、槍岳等本州中部山頭,且發表過地理學報告,對北阿爾卑斯自是熟悉。他不好意思當面反駁,但也不覺得鹿野的說法不對,應該是端看作者本身所處的環境。田中薰的客觀,更讓我們對鹿野的台灣意識特別感到窩心。

但還不只於此,在這趟旅行裡,他還感慨地說出了愈加動人的語句。光是這段話,我們更該謹記這位年輕人在台灣山岳登山史的意義。高山冰河的發現,生物地理學的分界,又或巨石文化的發掘,雖讓人驚嘆、尊敬,但恐怕都不及下面的話,更教人動容:

台灣的山岳不像內地(譯:日本)的山岳,也迥異於外國的山岳,自有其獨特的風貌。筆者初回登上次高山時,有如攀登異國的山岳,強烈的興發鄉愁。唯隨著登山次數的增加,觀念逐漸有了改變。它們成為令人親近的山巒。

這絕非是因為「灣化」(譯:台灣化)的關係,而是山神微妙地牽引著我,形成此一默契使然。高聳在針葉樹林帶上面的台灣山岳,絕非內地山岳的系譜。但這也不是殖民地的山,而是我們共有的山。

此時鹿野可能只攀爬過本州、北海道和南樺太等地山區,但已充滿台灣意識。爬久了,更孕育如是台灣化的情感。

戰後許多日本藝術創作者回去後,創作的作品難以被日本認同,可卻形成台灣過往一個美好年代,共同結晶為寶貴的智慧。同樣的,台灣岳界的登山行文,不只鹿野如是,諸多日人的台灣郊野記述,一樣擁有這等匪淺的珍貴性,尤其是常年旅居台灣的岳人。我或該從一個合宜的角度,重新盱衡他們的山林書寫,重塑台灣山岳的資產。

以此為例,我們真的難以想像,百年前會有一位日本年輕人,站在台灣的高山,懷抱如此的氣度和胸襟。台灣是他的主場。那時他才二十歲初頭,竟能胸懷成熟又綜觀,霸氣又自信的理念,訴說著自己多年的登山情懷。不只全面性,客觀且中肯的比較,還跟台灣的山林深情對話。

放眼當時,又或者回顧百年來台灣的山岳探險和地理論述,能有這樣開闊綜論,又懷著文青浪漫情懷的,委實寥寥無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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