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氣象】尋常小學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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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蔡淇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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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蔡淇華

小學的日子,似乎比一生還長。我們不刻意抓緊童年,童年卻能牢牢抓住我們。透過時間的三稜鏡,照見充滿歧義的日子,都是詩。



一切詩,發生在固定之前、例外之外。

——李進文〈寫詩的方法〉



阿狗:

我回母校了!真的,教室裡的木桌和木椅都變得好小,一個年級也只剩下兩個班。教務主任安排六年甲班和乙班聽我演講,他們都穿著便服,蹦蹦跳跳的十二歲,我們竟然比他們大四十五歲!我們怎麼會突然變得那麼老?比當年的校長還老!

教務主任送我一本母校一百周年紀念專輯,翻閱後才知道,母校以前不叫「湖南國小」,一世紀前叫做「溪湖尋常小學校」。原來那時日本人設立了製糖工廠,好多員工的小孩要念書,當時的溪湖庄長蔡河清,向台中州知事提出申請,然後在一九二一年,母校開始有了孩子的歡笑聲。

那天我拿著麥克風,很多回憶跑來,蹲坐在第一排,他們叫我不要倚老賣老,不用說蔡河清是我的高祖,也不用說我們畢業那年,家長會長是我的祖父,因為過不了多久,我們就家道中落,老家被貼上法院封條。上大學前,我只是一名渾身髒兮兮的沖床工人,所以不想談庸俗的成功學,只想談談我們那個年代的「尋常」。

阿狗,你還記得糖廠開工時,空氣中瀰漫的淡淡甜味嗎?五分車載著黑色的甘蔗,從校園後面的鐵道慢慢駛離時,我們戴著小黃帽排路隊回家,有時我們會脫下帽子,捕捉白花上的小黃蝶,但牠們像童年的日子,飛得晃晃悠,慢慢飛遠。

定期換季的制服,繡著一樣的學號,暑假是大財主,有用不完的蟬鳴。小學的日子,似乎比一生還長。我們不刻意抓緊童年,童年卻能牢牢抓住我們。透過時間的三稜鏡,照見充滿歧義的日子,都是詩。

下課沒人補習,放學的路,不需要導航,都會找到快樂的捷徑。那時天空還沒有破洞,太陽公公還沒學會灼人的把戲,我們沿途尋覓餵飽蠶寶寶的桑葉。有時溪水沁涼,就赤身跳下,接受魚蝦的撞擊;有時跟隨炊煙,在收成的田埂上,炕窯烤地瓜。

那時灰塵的勢力,還無法集結阻隔遠方,大樓也還不敢改寫東方的山勢。螢火蟲尚未棄守夏夜,夜空還不會用修圖軟體,星星坦蕩蕩在眼前排列壯麗的星圖。每一朵護送我們回家的雲,也都願意壓低身段,陪我們聊天,聊午後雷雨,追不上我們奔跑的速度。

我們喜歡中午衝回家看黃俊雄布袋戲,老是疑惑雲州大儒俠,為何不忍對藏鏡人出重拳。原來我們都還不擅長恨的技藝,以為打架時掉落的牙齒,都會在明天長回來;所有的討厭,晚上都會被棉被睡扁。

似乎只有女生是我們共同認定的敵方,但所有的宣戰,都是童話的形態。敵視的兩國總是行禮如儀,女生坐下時,不小心越過楚河漢界的藍色百褶裙,不會擅意遭到驅離。

現在才發現,曹雪芹比我們誠實,他讓黛玉六歲進賈府,遇見七歲的寶玉。在十二歲前,用多情、痴情與純情,活出清潔、清明與清雅的稚愛。但我們不敢,我們只會將成績最好的男女同學送作堆,當成嘲笑的對象。但我們都知道,他們就像科學小飛俠裡的鐵雄與珍珍,是我們的嚮往。春天的貓,更懂得我們的虛張聲勢。

阿狗,你還記得升小二時,我們呆呆站在副班長的家店前,棉被店貼著歇業的公告,從此聽不到他父親彈弓的聲響,也再見不到那個長髮及腰,代表世間一切美好的副班長。聽說她搬到將軍鄉,老師說在台南的海邊,很遠、很遠,我們抵達不了的地方。還記得我們當時互望的悵然,才八歲的小學生,情思怎會尋常?

阿狗,我從來沒告訴過你,小六時,我喜歡上班上的一個女孩。上課時,我會轉動腕表,讓鏡面反射她白皙的臉龐。高一時,一次在台中干城車站,我帶著大盤帽,穿著第一志願高中的卡其制服,她穿著專校的大學服,像瓊瑤電影裡的明星。她發現我上車,邀我坐在身旁,但我坐姿端正,謹守季節的分季,不敢用言語描繪愛情的情狀。下車後,我再也沒見過她。

後來聽說她嫁到一個戰亂的國家,離了婚,又漂移到另一個國家。原來尋常的重逢,常是永別。而永別,其實只是薄薄的立可白,輕輕刮除,底下的名字都還在。

對了,阿狗,我們掃過的廁所已經被拆掉了。年紀漸長,經歷過低溫與風雪後,才知曉這世上還有很多的汙穢,我們無力清掃。不想告訴才十二歲的學弟妹,許多生命的疑惑,都無法被回家的鞋帶解開。就像小學畢業前夕,我們再也找不到那隻戰無不勝的獨角仙。或許牠從紙盒脫逃後,走進小學時光的蟲洞,羽化成仙。牠可能已頓悟歲月操練憂鬱的兵法,就是在尋常中接受非常,才能學會寫下兩個字,成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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