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 第十三屆全球華文文學星雲獎】人間佛教散文貳獎養貓人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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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獎者／賴俊儒 2023-11-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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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獎者／賴俊儒

「養貓」是中性客觀的敘述，「有貓」則像奶油滲入麵包縫隙，是一種人貓相互疊加的狀態。

搬出宿舍後，我正式成為有貓的人。

貓的神經纖細，接糖過來後，我們像新室友一樣試探彼此邊界。糖自小抗拒擁抱，而我卻一點點推進他的底線──三秒，五秒，試著延長他的耐性。真受不了時，糖會出拳往我臉上招呼，不伸爪，只用粉色肉墊往我臉上連撲帶推，待成功脫身，也不忘回頭抱怨一聲：「喵。」

新家不關房門，貓能在所有空間自在穿梭。糖最愛堆滿紙箱的書房，那裡是他的私人城堡，他是驕傲的國王，而我是甩不掉的侍從。國王貫徹著他的傲嬌，有求於人時也鮮少開口，頂多是靜靜走到我身旁，前爪刨兩下，抓抓，抬頭，不發一語，直到我認輸起身放飯或是陪玩。

我們也共同發明了新遊戲：他先跳上床，喵嗚兩聲示意開始，接著他伏低身子、搖動尾巴預備衝刺，同時我則在床沿張開雙手，等待他一躍而出，我在半空中接住他，再倒帶一樣地放回床上，重新開始。

他跳、我接，他再跳、我再接，重複三四次之後，糖才肯心滿意足地離開房間，或者索性賴在床上小憩。後來我把這個遊戲叫做「天能」，就像我們不斷重播的甜美日子。

專家表示，貓的智商約等於五歲兒童，但糖顯然不只如此，或深思，或睥睨，貓界愛因斯坦的表情彷彿告訴世人，他是哲學家同時也是宗教家，偶爾還兼職心靈治療師。遇到奴才特別低潮的日子，糖會一反常態地主動擠到我身邊，坐下，前腳搭著我身子，發出輕微的呼嚕聲，你可以感受到自己隨著那規律的聲波震動，一點一點的被療癒、修補。就像一塊大海綿，緩緩吸走我身上的負面情緒。

如此描述在旁人看來或許虛妄，一切都能以動物學來解釋，種種推測只是人類情感的投射，但我確實相信貓能解人語，至少糖可以，這是養貓人士痴愚且必要的一點專斷。

父親退休後搬回南部老家，母親則選擇搬來與我同住。我把書房整理出來做臥室，自此國王失去了宮殿，我們的生活重新起了毛邊。

貓以氣味畫分地盤，偏偏母親愛用芳香劑除臭，國王對於新住客的侵犯頗為不滿，遂屢屢在母親的物品上撒尿，鞋子、衣服，甚至茶杯，災情不斷擴大。我向母親解釋這是動物的正常反應，強迫不來，只能改用其他無香氛的替代品。

母親感到不解，為何人要去遷就貓的需求？

「要打才會乖，」她說，「要讓他知道對錯。」

那是母親一貫的教育方針，她相信世界萬物如同馬戲團的獅子老虎，皆能被糖果皮鞭所馴服。然而事情發展並不如她所想，衝突日益增溫，最終失控引爆。

那日兩者在客廳對峙，糖低聲哈氣，尾巴炸毛，顯然已進入戰鬥模式；母親亦是，她把手上雜誌捲成筒狀，隔著一張椅子對貓歇斯底里地吼叫。

「你別管！我要讓他知道誰才是老大。」母親說。

此時雙方勢必要分出地位尊卑，我只得退後，像兒時在房裡聽著外邊動靜：先是碰撞聲，有東西摔落地面，接著騷亂之中母親發出尖叫，而後一切歸於寂然無聲。

等我出去時母親已不在客廳。桌面一片狼籍，地板散布幾處血跡，我著急地四處查看，終於在冰箱上方找到糖。他身上無傷，正安靜地舔毛，勝負已分，他的身影看來彷彿勝利卻孤獨的國王。

母親戰敗沒多久，家中迎來第二隻貓。

那日去大哥家中作客，我待了半天沒看見小八。一問才知道，怕對嬰兒健康不好，兩年前他就把貓鎖在樓上小房間裡。夫妻平日工作都忙，貓咪就長期交給住在隔壁的岳母照料。

我打開樓上房裡的小燈，角落籠架後方有東西藏身，我靠近細看，是小八。我伸手過去，他瑟縮著往更裡面躲，小八變得極瘦，往日一身亮銀色的長毛如今枯黃打結像破抹布，臉部脫毛，右眼感染，周圍有些紅腫潰爛。

隔兩天，大哥同意我把貓接走。當天送到獸醫院檢查，只有二‧一公斤，黃疸加上腎病。那年球十二歲，已確確實實是隻老貓了。

重拾舊名，球一開始有些不適應，成日躲在鞋櫃，待四下無人才願出來走動。他變得極膽小，只要聽見稍微大點的動靜就會發抖甚至漏尿，嚴重時會衝進砂盆裡啃木屑砂。不知受過什麼對待，他還是會害怕任何向他伸出的手掌，總要被抱在懷中好一陣子，才肯放鬆下來。

他不信任人類，當然也不信任其他貓，還好糖極有耐心，磨合期間不吵不鬧。我謹遵醫囑為他調養，偶爾抱著兩貓到社區頂樓梳毛，在秋日太陽下吃些水煮白蝦與雞肉。隔年球達到標準體重，也養回一身豐厚柔軟的皮毛，冬天兩隻貓相偎取暖，像一灰一白兩顆元宵。

後來幾次回診，醫師見了都說：「看不出是高齡貓呢。」

球的網美臉極受誇讚，一雙綠眼珠又圓又亮，孩童似毫無心機，然而我私心更偏愛腹黑性格的糖。糖有戀肥癖，客人來訪往往躲至房裡避不見面，只有體型圓潤者例外，不但不躲開，甚至會過去磨蹭兩下，大概是從體型判斷，以為是我同族。

「他很喜歡我！」看診時醫師為糖的親暱感到十分高興。

「對啊，他喜歡你。」至於理由，我不說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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