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 第十三屆全球華文文學星雲獎】人間佛教散文參獎她在雨裡站，他從霧中來（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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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獎者／潘秉旻 2023-11-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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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獎者／潘秉旻

3.

豪雨氾濫在另一處記憶的片段。那溽熱夏天，應當是母親發生車禍意外前，最後一次，全家一齊出動幫忙父親的貨運工作。我們滿載的回頭車開下銅鑼交流道，向工業區深處駛去，而後暫停在某廠區外圍。前頭延伸到工廠內部，皆是等待卸貨的壅塞車陣。

原以為可以稍稍喘息，靜候行伍駛入鐵皮廠區。誰知員工帶來負責人口訊：作業流程緊急，要我們就地卸貨在棧板，再由堆高機運入廠房內。

眼看遠邊白雲，彷彿被翻倒的墨碟潑灑蘸染，溼熱的風驅趕塑形，紛紛聚攏為天邊逼壓而至的墨黑山巒。幾次攻防，仍抵禦不過老闆的無理要求，只得下車解開貨上覆蓋的防水帆布，硬著頭皮，和時間賽跑。

父親站在貨物置高處，一邊搬運，一邊觀察遠處天象，且嚴厲地喝斥指揮；母親在車斗邊緣轉接，我與弟弟負責將貨箱穩妥疊上棧板，好讓堆高機運輸作業。烈陽高照的午後，充斥我們周圍卻是死寂的低氣壓。深知這百來箱裝有精密電子零件的貨品，只要任一箱淋溼毀損，苦做的白工，可能都是父親好幾月的薪水都難以填補。僅能強忍著痠疼顫抖的四肢，以平常數倍的速度行動。

……

再兩回棧板的量，就可以結束搬運工作。正當我慶幸躲過陣雨的時候，突然一記響雷打在近處天空。我驚慌轉頭，暗黑層雲席捲湛藍的天際，所到之處，雨彈正向地面密集地狂轟濫炸。

廠區外所有卸貨的司機，開始響起此起彼落的髒話。父親俐落拉起車上帆布，「雨衣！雨衣！」不斷衝著母親嘶吼嚎叫。然而疲憊中，母親一時失神，立在車斗邊緣亂了方寸。我立即意會，拔腿至副駕駛座，從車內抽屜抓出四套雨衣，迅速轉身，頭也不回，跑往後車斗旁的棧板。焦急中，能聽聞雨彈落在父親車頂的響音，感覺潑濺的雨水，正清涼打上我邁步的小腿。

我一邊跑著，向著迎面的弟弟甩出手中兩套雨衣，一邊攤開手邊的份兒，終於在雨幕鋪天來襲前，將棧板上的貨物，全數遮蓋完畢。

我和小弟站在暴雨中，全身溼濘。望向車斗上插腰喘息的父親與母親，同樣溼透的衣物，早已分不清是汗漬或是雨水。周遭的咒罵聲和哀號聲此起彼落，我回頭看向棧板上被雨衣覆蓋的貨箱，抹去臉上與鏡片上的雨水。愈是擦拭，愈是感到眼前僅有一片模糊視線。小弟微微泛紅著眼眶，僅是呆立在棧板旁，彷彿歷劫般驚恐，一邊抹去眼角和髮上的雨水。

「╳╳╳！袂爽做就轉去眠床倒咧！」

父親如驚雷般，以令我們全身震顫的聲調，開始辱罵母親。我和小弟迫於威勢，持續在陣雨中沉默站立。只能看著母親溼漉的額髮下，雜混著羞愧，憤恨，疲憊，及悲傷的眼神。

一個星期後，母親騎乘機車遭遇橫禍，自此脊髓損傷下肢癱瘓，需長久臥床。

4.

過了國道三義路段的爬坡道，再六七分鐘左右的路程，便能下一百四十公里處的銅鑼交流道，記憶中的工業區就在此處。我在抵達舊地前，想及父親一語成讖的過往；想及母親車禍後在加護病房，那蠟黃面龐與空洞眼神。少了一經濟支柱後，生活仍須度過，只是些許日常已悄無聲息地變化。小弟升上中學，漸與家裡及父親脫離了聯繫，在翹課和群架中，有了一群他深感理解，且彼此認同的夥伴。

我在漸次繁重的課業裡，依然盡力保持在假日隨父親送貨的習慣。我不解，是自己真打從心底體會他的艱辛，還是覺得有義務在母親倒下後，接續她平日的隱忍，讓家不至於潰散。只是無聲伏流若車窗外的濃霧，持續在父親與我之間籠罩。如此沉默是出於我內心的抗議嗎？每思及此，在暗夜凌晨的國道上，又總會想到父親那唯一一次擁我入懷，混亂失序的心跳聲。此刻的他在駕駛座，隨窗外流淌的大霧，像是謎團般逐漸隱身……。

……

有一年冬末初春，父親與我在濃霧特報的凌晨出發，準備北上五股工業區，運送超載的機械零件。車過三義，濃厚大霧迎面聚攏在路上。我們的貨車潛游在爬坡道，在能見度不及半尺的狀況下，僅能以四五十公里左右的時速前進。彷彿能感知父親握著方向盤的手臂，正繃緊全部的皮膚與神經，靜聽隱於濃霧外頭，各色低吼而過的引擎響聲。

就在我們穩健前行，甫結束爬坡道的同時，突然一尖銳喇叭聲劃破寧靜。隔壁車道似有聯結車礙於視線不佳，待其右切才發現我們的貨車。最後雖緊急拉回原線，但後車身免不了一番擦撞。其拖板上不知什麼尖銳貨物，劃開了我們車上的防水帆布。塑膠布篷割裂的清脆響聲，伴隨之後銳利撞擊路面的金屬敲擊聲──我們的貨品就這樣散落在國道上。

父親趕緊將貨車停於路肩，嚴令我不許行動，便下車檢查貨況。一兩分鐘後，他重新回到車上，打開抽屜便是一陣翻找。正當我摸不著頭緒，只見其搜出一支簡易手電筒便說道：

「好佳哉，只有一、兩箱零件落去，我趕緊去抾！」

「傷譀啦！按呢傷危險，莫落車啦！」

「你共我恬去！莫落車？啊恁媽媽醫藥費欲按怎？猶閣有，欲按怎佮頭家交代？」

父親喝斥我後，轉身便下了車。

5.

出了匣道口，窗外漆黑夜色中，吹進一股淡淡的泥土味。過了這片熟悉的稻田後右轉，迎面而來的林蔭小道植滿樟樹。這段綠色隧道的盡頭，便是銅鑼工業區。我放鬆油門，在寧靜無人的廠區間緩慢搜索，終於在一處低矮的電動柵欄機外頭，望見那回憶中的鐵皮廠。

傍晚時分，父親的主治醫師已決定將他轉入安寧病房。原有積極性治療的藥物，也隨即替換為支持性質的療護。

我想起那天，父親拿著一支簡易電筒，孤身走進暗夜濃霧。我不顧叮嚀下了車，卻僅敢站在閃爍著雙黃燈的後車斗，焦急望向白茫一片的大霧。持續有引擎聲響自遠而至，不斷呼嘯而過我們臨停的車身，卻始終沒有見著父親的蹤影。正當我也決定涉險走入車道，終於看見他口咬電筒，雙手捧滿笨重的機械零件，從大霧裡快速走來。我衝向他，幫忙抱起貨品，再也禁不住潰堤的情緒。只聞他輕聲對我說：「無代誌啊……你毋免煩惱。」

……

父親一生勞碌，屆齡退休後，從發現癌症到轉至安寧病房，不過區區五個多月時間。我在病床邊，勉強提高音調，故作輕鬆向他分享過往那些出車的記憶。談到那次冒險在霧中撿拾貨物的經驗時，發現他已因藥物作用而沉沉睡去。正當我準備起身，忽聞一句遊絲般的話語：

「我驚無法度閣再看到你。」

望向那枯瘦二十多公斤的面龐，不知父親是向現在的我坦露，還是追憶過去那來不及向我應答的心事？……

我掉頭離開工業區，重新駛向南下國道。沿途的風依然吹送溼潤水氣，我知道看似清晰的路途，依然有另一場濃霧，正在父親的睡夢裡成形。

我看著他在病榻上緩緩隱沒，也像過去同樣祈禱，期望他能再次從霧中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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