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氣象】一條龍

THE MERIT TIMES

文／蔡淇華 2024-01-05

字級

收藏文章

0
支持請+1

23觀看次

文／蔡淇華

「這叫做抬頭顯示儀，是戰鬥機才有的配備。因為這家汽車廠，本來是造戰鬥機起家的。」坐在數學名師張公（化名）的SAAB名車上，我第一次聞到成功的味道。「我現在全省接課，大都是一條龍，想找一位英文科來配，如果你願意跟我跑的話，一年的收入，就可以買下這輛車，人生就起飛了！」

那時正逢政府教育政策放寬，大量專科升格為科技大學，霎時，原本不參加補習的高職生，也開始流行課後補習，補習班的老師需求也同時提高。原本擔任輔導老師的自己，才歷練三個月，背一些笑話，再搞懂基本文法，就有了上正課的機會。逐漸踩穩馬步後，開始接大班課，兩百多個學生塞滿教室，收入漸豐，也存下房子的頭期款。然而心知肚明，在補教界，自己只算是B咖。

每年補習班尾牙時，和總裁同坐一桌的，才是真正的A咖。他們一天的鐘點費，就是一般上班族一個月的薪水，而且一個月三十天，都是從早上九點上到晚上九點，十二節滿滿的「一條龍」。

補習班的鐘點計算法，是以四十五分鐘為一節，一大段三個小時就是四節。因為學生相信名師，所以補習班很願意撒大錢，給這些名師排一天十二節，滿滿的一條龍課程。人類要像時針一般，日日在表盤上用力旋轉三百六十度，需要過人的體力，然而這些A咖名師，似乎都游刃有餘，甚至一位李公（化名），還能打了一夜麻將後，隔天上台，還是「一尾活龍」。唯一「亢龍有悔」的憾事，是一位會計老師，上到一半心肌梗塞，突然倒下，將生命都奉獻給補教大業。事後補習班新建大樓以李公命名，以壯其烈。

張公方過而立之年，能以公相稱，在於講台立如松，板書行如風，解題如庖丁解牛，任何大惑，都能迎刃而解。這樣的名師，一周就會從台北、桃園、新竹、台中、嘉義、台南到高雄，每個城市各排一天，所以他需要像SAAB這樣的座騎，供他在高速公路上飛馳電掣。

坐在瑞典的「地面飛行器」上，張公輕輕一踩，就讓馬表飆到一百六十，真皮座椅的貼背感，真的有起飛的快感。那日白天我們先拜訪了台北南陽街的補習班，洽談合作的可能。晚上再飆到桃園，當地的補習班業主們，亟力想留下張公，不惜重資，帶我們到髮鬢飄香的酒店。回程時，張公自信的握著方向盤：「年輕就是本錢，要勇敢拚一拚，回去好好想想，看要不要一起走南闖北跑課。」

可能是自信心不足，也可能因為正逢新婚，不敢漂泊眾城，我終究選擇走入私校任教。然而在利息百分之十二的房貸壓力下，對課程邀約仍來者不拒，終於在周末湊齊了一條龍的課程。不像張公可以整日留在一個城市，我必須早上台中、下午嘉義、晚上台南，這樣的兼程奔波，拚命三郎似地跑了好幾年。

二十一年前考進現在服務的公校，照往例，周末到一中街水利大樓上學測衝刺班，看到台下橘色的制服，我心中隱約知道，該是取捨的時候了。

「可以在補習班教自己的學生嗎？」那晚問妻，妻子給了我否定的答案，所以那個學期教完，跟補習班提了辭呈，終於告別了周末一條龍的人生。然而從那一天開始，我成了真正擁有周末假期的人。雖然收入銳減，但開始每周可以帶媽媽爬爬山，或是帶家人到其他城市探險的新人生。

文化來自沉澱；創造源於留白。學校安穩的日常，沉澱過往湧動的雜思，慢慢在時間的留白中，有了回到文學、回到創作的契機。

這幾年常在媒體上，看見產業界對過往「專科高教化」的大肆撻伐，認為那是造成台灣產業空洞化的罪魁禍首。台灣的技職走上與大學教育無法區分的一條路後，似乎再也回不了頭，整個國家都在學習理論，紮實的技術漸漸斷了根。常尋思，自己當年，是不是這「共犯結構」的一環？

上個月與妻到台北旅行時，踅到三十年前張公帶我去的補習班，但見大們深鎖，有恍然隔世之感。「現在還開嗎？」詢問隔壁賣飯糰的小舖。「早關了，以前一年有十萬重考生；現在整條街剩不到小貓兩三隻。以前飯糰要先包好，堆得像一座山，一下課就賣光；現在喔，差多了。」

臉書問世後，許多以前補習班的職員都恢復聯絡，知道他們離開後，回到自己家鄉，憑著以前在大型補習班學到的功夫，開起小補習班，大多小有所成，個個開起雙B名車。問起過往名師們的現況，才知現在大班不再當道，即使要上小班，學生也都喜歡選擇外型亮眼的年輕老師，所以他們幾乎全部退役，拿著以前攢下的積蓄，過著清心的退休生活。

「但李公因為好賭，欠了太多賭債，得了肝癌後，仍不得休息，到人生最後一刻，還沒下課。」追問張公的消息，幾乎無人知曉。Google張公的名字，也一無所獲。現在只要在路上看見已經停產的SAAB汽車，還是會感念張公當年的知遇之恩，他憑什麼相信二十啷噹歲的我，有資格與他配課？或許當年他沒看走眼，我真的在文字中尋獲攀雲之路。在我心中，張公仍是雲端的那條龍，或許不再上一條龍的大課，但應該倜儻風流如故，仍是人間瀟灑來去的遊龍。

《人間福報》是一份多元化的報紙，強調內容溫馨、健康、益智、環保，不八卦、不加料、不阿諛，希冀藉由優質的內涵，體貼大眾身心靈的需要，是一份承擔社會責任的報紙。

- 支持福報，做別人生命中的貴人 -

前往支持

加人間福報LINE好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