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洲奇緣】一座孤島

THE MERIT TIMES

文／洪玉芬 2023-02-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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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洪玉芬

他的世界，宛如一座孤島，別人進不來他，也出不去。

他孤伶伶一人已經很久了，在我眼裡他日子過得有點蒼白，工作與生活於他如蹺蹺板，一端重一端輕，他卻甘之如飴。猜是他太愛他的事業，也可能是背後有多張吃飯的嘴巴，或許如此，可以肯定背後有一股強大的親情力量支撐。

通常他是這樣開始一天的生活。清晨，沙漠城市的陽光特別撒潑，粉塵細末在空中毫無遁形，肉眼可見載沉載浮。在辦公室的職員未來之前，他已巡視了廠房裡裡外外，順便問起領班夜間的機台生產情況。

他的起居室，就在廠房的對面，剛坐定，女僕就端來一壺溫熱的紅茶，順便倒出一杯，氤氳熱氣不斷上升。他氣定神閒地喝口茶，眼光投向前方木櫃，櫃上家人的照片，一字排開，朝他笑。他不自覺地報以微笑，然而心裡的眼睛似乎穿透照片，投向一個更遙遠的地方。

他的家人，分散四方，該從哪個人、哪一處想起？每天的早晨和夜晚，獨自一人，思念如蠶絲羽翼，似有若無，悄悄升起。

就像西非許多國家裡的黎巴嫩人一樣，他屬於移民的第二代，出生於奈及利亞北邊大城，有英國護照。換句話說，奈及利亞自一九六○脫離英國的統治獨立出來，他比獨立的年分還早出生。因有父執輩的庇蔭，他像棵移植卻牢牢抓地的樹木，不怕風吹日晒，在異鄉裡長得粗粗壯壯。

年輕時與兄長合開塑膠工廠，那時非洲製造業極少，他們抓到先機，把民生用品的工廠，經營得火火紅紅。品牌更是別出心裁地呼應地景，以沙漠地能耐勞馱重的「駱駝」為標誌。後來因兄長與美籍的妻子離婚，為付出大筆贍養費忍痛賣掉工廠，便離開這個傷心的國度，留下他一人。

他重新出發，但財匱力絀，以一個小型工廠東山再起。創業的男人，背後都需要有支持的人，尤其是溫柔的力量。他常跟我提及他的二度婚姻，喜獲人生好伴侶，他的妻子兼具傳統與現代的美德，能在非洲陪伴他創業，也時而回家鄉孝順長輩，並善待他前妻的孩子。最重要是他們倆的價值觀非常契合，他說，婚姻漫漫長路，什麼都可以包容，唯有思想與價值觀的差異，容易造成彼此的距離感。

我想，他應是城裡黎巴嫩商人重視家庭名列前茅的。有次我來到這城，剛好他太太也在，他邀我至他家作客，介紹我們認識。

伊斯蘭教的家庭文化，尤其在中東如黎巴嫩、敘利亞地區，與中國的家庭文化一樣，相當重視傳統倫理。因此當我們聊得正起勁時，突然門鈴響了，她慌張地找尋長袍、頭巾，穿戴整齊了才出去開門。因為伊斯蘭教禮節凡女子除丈夫與兄弟外，不能以真面目示人。

在這城市，所有黎巴嫩人，甚至其他族群如印度人或華人，大家來此唯一的目的，皆是實現事業的夢想。在夢想未實現之前，其他有關生活的部分，都可能被犧牲掉。尤其地球村的社會，國際化程度愈深，分偶家庭散居兩地也愈來愈多。出外人，首當其衝被犧牲的便是親情，這也是最不堪被考驗的一環！

有一天，他跑來問我如何料理一鍋能吃多日的食物，我方知他二度覓得的佳偶良伴，也已離他而去。夫妻長久相隔兩地，她在黎巴嫩，他在非洲，千山萬水，橫橫阻阻，時日一久，走不近彼此的世界。

現在他並不是一個人，兩次婚姻下來，孩子變多了，養育下一代是他責無旁貸的大任。於是，工廠內的機台上不時有他的身影，遠方的家鄉有老母親倚門盼望，還有需要繳學費的孩子。所幸首任太太生的孩子都已長大，也投入了職場，他肩膀的重擔稍輕，臉上嚴肅的線條漸趨柔和。

中年男子沒了婚姻，魂魄失了一半，有家形同無家。午夜夢迴，思念起遠方的家人，尤其幾經驚險的時局動亂，遠的不說，近的有幾年前那次殘暴的教堂掃射槍殺事件。

北方博科聖地恐怖組織崛起，一直是奈及利亞政府頭痛的事，因此關閉了邊界城市邁杜古里（Maiduguri）的邊境貿易，諸多產品銷不出去，造成了他所在的工業城莫大損失。博科聖地以伊斯蘭教為主，視西方文化和教育是褻瀆伊斯蘭教的罪惡之物，於是宗教衝突、暴力事件不斷。他的工廠對面有座存在已久的基督教教堂，長久以來倒也相安無事。一個周日的早晨，正是做禮拜的黃金時刻，突然槍聲大作，一部卡車跳下身著迷彩軍服、持槍荷彈的士兵，對著正在做禮拜的基督教徒一陣掃射後，揚長而去。

門外的槍聲，驚心動魄，門內的他，噤若寒蟬。槍聲趨於安靜後，他打開門，望著血流成河及癱屍一地的慘狀，不禁手腳發軟。事件過後多日，他才驚悸猶存地重新復工。日子照過，但內心總有一處令他感覺侷促不安的地方。他年紀漸大，體力漸衰，下意識裡他渴望親情，沒有親情的滋潤，他長期守著這一座工廠形同一座孤島，或是一個將乾涸的井底，沒有水滴的滋潤。

有次，他忍不住走了一趟拉哥斯兒子家，探望滿周歲的小孫子。城市居，大不易，他的兒子是跨國公司經理，工作忙碌。客居數日，韓籍媳婦從不交談，他明白他是這房子不受歡迎的客人。倒是小孫子，經他逗弄咯咯地笑，天真無邪的模樣，使他枯萎的靈魂緩緩地甦醒。

從此，拉哥斯兒子的家不邀請，他就不再上門。幸而在阿聯酋航空任職座艙長的女兒，頻頻送出暖心邀請：「爹地，來吧。」他從未成行，可是女兒的心意，像是孤島上送來船班的訊息，相信有一天他會啟程出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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