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久散步】月印

THE MERIT TIMES

文／李時雍 2023-03-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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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李時雍

淺淺的月印高懸於上，遼闊的暮色，覆蓋那一場紀念晚會。日常靜穆的凱達格蘭大道，是夜搭起了接連布棚，棚底下，挨擠穿梭目光炯炯的群眾。看向張貼四周偌多說明歷史的文字，幾面牆上留滿人們寫於便條的留言串。尋到一端座談的布棚早已擁滿聽眾，我便站在可窺見講者的入口外邊，專心聆聽曾經的證言。

二月最末的晚會為紀念七十六年前延燒之事件。肇因於大稻埕天馬茶房鄰近一起查緝私菸衝突，過程中，警察蠻橫打傷婦人又誤殺旁人，引致群情激憤、群眾集結抗議遊行，卻遭致執政官方暴力鎮壓，終引爆全島抗爭。事件絕非偶發而應視為島嶼的癥狀，不僅指向戰後初期隱伏的種種矛盾裂隙，造成無數亡者、失蹤者，且蔓延為一個白色年代。我第一次聽見友人之為事件後代，在座談講述餘生者在巨大的陰翳下經歷漫長的靜默，對於歷史創傷的難以直面，於言說見證的執意堅持。邊傷感想起同樣的月影，曾也覆蓋多年前另一場祭典。

瘖啞半世紀後，終以家屬的追思為名，得以首次公開集會，並回返事件現場弔念。遊行中，途經劇團似假如真的街頭劇，被擊倒的菸販婦人，被擊殺的男子重現記憶場景。其中一位在新婚之夜失去丈夫的母親，被尊稱「王媽媽」，亦將出席是夜率群眾施放水燈的儀式。

那實是小說家李昂寫於九○年代〈彩妝血祭〉的故事，假借敘事者的女作家再現解嚴之際創傷歷史的浮現；近年曾為奧地利林茲國家劇院舞團改編為舞劇《新娘妝》。小說中的王媽媽在紀念會前夕遭逢喪子之痛，暗自為其上妝的憐惜之間，帶出事件賦予一個家族最深沉的創害。作品糾結著歷史、政治、影像見證乃至性別等議題。後段，在鄰近午夜的河畔，人們群集施放著水燈，小說家寫道王媽媽放出的燈：「黑暗的河面上，只見這一盞小小的蓮花燈，散發著夢幻般柔柔粉光，如此孤寂靜謐，但又如此神奇玄妙的帶頭前行，浮游向冥冥之中奧祕的未知所在。」

我因著準備隔周的課，而恰於二月最末，重讀這部攸關事件的小說集。課堂上以「哀悼」為主題，談及哲學家所論生命所應內涵可被哀悼的特質，能被銘記追悼，方確證著一個生命的存有與否。相對於曾經陰翳遮蔽的年代，小說家以書寫，這周末以音樂晚會的共聚下，不被提及的名姓或能回返眼前。

〈彩妝血祭〉的王媽媽最後殉身以悲劇的生命史，一位欲記錄的導演於熒熒火光中，鏡頭卻只捕捉下黑暗。那是九○年代歷史記憶的寓言。是夜，我留在舞台一時，聆聽樂團演奏。離去前，想著友人的故事。聽見台上主講的聲音說，現在，讓我們來悼念這些曾經不被提及的名字。一位，一位，一位，月印下，念出人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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