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賞讀】蜜柑

THE MERIT TIMES

文／芥川龍之介譯／黃大旺 2023-10-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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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二十張出版

小丫頭把五六顆被夕陽照得通紅、令人怦然心動的蜜柑，往歡送火車的三個小男孩方向拋去。（示意圖）圖／123RF

文／芥川龍之介譯／黃大旺

這是某一個冬日的傍晚……我搭乘的二等車廂的車門卡嚓一聲打開，一個年紀大概十三、四歲的小丫頭急急忙忙跑進車廂，這時火車晃了一下，慢慢地開始移動……我不喜歡這丫頭粗鄙的長相，她身上的衣服很髒，又使我不高興。最後她愚蠢駑鈍到連二等車與三等車都分不清楚，更讓我怒火中燒。為了想要暫時忘記對面的丫頭，拿出大衣口袋裡的晚報來看……眼前的世間大小平凡事，就像要撫慰我心中的鬱悶一樣，一條一條地出現。

然而理所當然地，還是無法忽視對面小丫頭現實而鄙俗的長相。在隧道裡行駛的火車，這個鄉下丫頭，還有手上這份充滿平凡無奇報導的晚報︱︱這不是象徵，又會是什麼呢？如果不是象徵充滿不解、低俗又無聊的人生，又是什麼呢？我對眼前的一切感到厭煩，把還沒讀完的晚報隨手一扔，又把頭往後靠在窗邊，閉上兩眼裝死，陷入一片茫然。

又過了幾分鐘以後，突然覺得有什麼人逼近，不假思索環顧四周，才發現那丫頭不知何時已經從對面走到我這一側，一直想要打開車窗。然而，厚重的玻璃窗看來沒有想像中容易移動……這鄉下丫頭還是不顧一切地想把窗框往下拉，我心裡只覺得這丫頭只是在惡作劇，暗自祈求她永遠不會成功。突然傳出砰咚一聲巨響，在火車鑽進山洞的同時，小丫頭死命移動的窗框終於應聲打開了。

這時像是煤灰溶解般的黑色空氣，也變成令人難以呼吸的黑煙，在車廂內擴散成濛濛一片。喉嚨本來就不好的我，也只能一直咳嗽，咳到喘不過氣。但是小丫頭卻還未因此鬆一口氣，把頭伸出窗外，包頭兩鬢的散髮在黑暗的狂風中狂舞，雙眼直直盯著火車的前方。在蒙著煤煙的燈光下，看著她的身影四周逐漸變亮，如果還沒有感受到窗外冷冷地傳來土的氣息、枯草的氣息或水的氣息，我一定會對這個素昧平生的小丫頭劈頭一陣大罵，再起身把車窗關上。

目睹溫馨的一刻

但火車這時已經從容不迫地駛出隧道，正要通過夾雜在枯草與枯草之間，某個貧寒小村郊外的平交道。在平交道附近，擠滿許多棟外表破落的房子，稻草屋頂與瓦片屋頂錯落相鄰，令人看了喘不過氣。在暮色中，只有看起來像平交道管理員的人，在遠方有氣無力地搖著通行的白色訊號旗。

我心想，總算出隧道了。這時在四野蕭索的平交道柵欄後，我看到三個臉頰通紅的小男孩擠在一起站著。三人如此瘦小，像是要被吞沒在暮色中一樣，身上還穿著色調有如鎮上風景一樣悽慘的和服。他們一看到火車靠近，就馬上高舉各自的雙手，拚了命地尖聲喊叫。就在這一剎那，半個身子探出車外的小丫頭，伸出她滿是凍傷的兩手，本來以為她會像三個男孩揮手，結果她把五六顆被夕陽照得通紅、令人怦然心動的蜜柑，往歡送火車的三個小男孩方向拋去。我忍不住吞了一口口水，突然了解一切。丫頭可能是準備去工寮報到的童工，把預先藏在衣服裡的幾顆蜜柑丟出窗外，以報答弟弟們特地跑來平交道送行的恩情。

暮色照耀下小鎮郊外的平交道、發出像小鳥爭鳴般尖叫的三個孩子，以及往他們身上飛去那些蜜柑鮮豔的顏色，一切景色不假等待地在火車窗外迅速地掠過。但這片光景卻近乎悲涼地刻印在我的心頭，並且從中湧現出一股不明所以的喜悅。我昂首注視那小丫頭，好像在看另一個人。不知何時，這小丫頭已經回到我對面的座位，把充滿皴裂的臉頰藏在黃綠色圍巾底下，緊抱大包袱的兩手，還緊緊握著三等車的票………

從那時候開始，我得以暫時忘卻某些難以言狀的疲勞、倦怠，以及不可理解、下流、無聊的人生。

（摘自《大正的浪漫》，二十張出版）

作者簡介

芥川龍之介（1892-1927）

小說家。生於日本東京。師承夏目漱石，在短短的大正年間，站上日本文壇頂峰。作品呈現大正時代面對傳統走向近代化的挑戰，體現當代知識分子的徬徨與迷惘。後世以「芥川龍之介賞」獎勵新進純文學作家。代表作有〈羅生門〉、〈竹林中〉、〈地獄變〉等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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