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時雍
拔高的樹,不知是新植的,又或佇立已久,斂首垂視像個老人,繁茂的葉枝,擎起了盛夏日午廣闊而燦亮的天空。環視周邊物景,我嘗試疊影上過去曾於官方寫真帖或新聞映畫所讀見的每一幀駁斑印象,晨光揚起的日之丸旗、節慶的運動會場,乃至劫後的人身、硝煙,及荒墟。然而,除了葉影投下廣場的陰翳,一切闃寂無聲。
如若未加留意,我們的車行即錯過了進入霧社沿途的這處舊址,如今為萬大發電廠第二辦公室。逾九十年前,一場肇因於日本殖民壓迫的原住民起事反抗,從這裡延燒起整片山林。那是一九三○年的霧社事件,在禁受長時期非人的歧視與苦勞下,入秋的十月底,原居的賽德克人六社在莫那.魯道的率領下,趁著運動會日人集結於霧社公學校之時,先襲擊周邊駐在所,而後回歸傳統的出草儀式,攻進集會的操場上。
這起事件,從根柢置疑了殖民者以「理番」之名,實則挾現代性的暴力,施行統治之實,不僅導致當天早晨一百三十餘民在衝突中死去,其後殖民政府更展開了對賽德克人滅族式的鎮壓屠殺。
從駛進人止關起,那道源於狹高的崖壁與深居複雜的原住民部落,而曾經被視為人所應止步的關口,隨山路愈迂行,愈指引向自己沉鬱幽暗的心。我想著這是一趟遲延的拜訪。其實兩年前的入秋,以至隔年春天,事件九十周年時,已幾度起心來訪,終因為突臨的疫病與牽連的瑣事無法成行。今春與至友約好,行前病疫又升。期間至友又遇工作通勤的事故。也許,竟彷若溯源的種種預兆。
人止關後,沿眉溪逆行而上,進入霧社前是埔霧公路一段極迂迴的路段。而後我們抵達了地圖所標誌的事件殉難者之墓。緊鄰今日的仁愛鄉清潔隊。才踏上旁側略高的台地,唯見叢草蔓生一片,稀疏的路徑,指向往昔異邦人憑弔之碑石,而立於眼前的僅餘荒圮的基座。
步行只幾分鐘距離復找到電廠入口。彷彿寫真中舊時的公學校門,由此潛入的廣場曾經有場未完成的運動競技。逕行至邊沿,臨高俯瞰周邊的環山之景,想像著隱伏山林的眼睛,與自己遙相對視。那個清晨也是這樣的吧,抱著決絕的意志,族人們從各自的部落跋涉集結至此,在引爆衝突的前一刻,看去的遠山,恆常如此刻靜默的吧;而祂必然看見那最後回望的賽德克男子,看見另一場巨大的殺戮,將以槍砲、炸彈、毒氣,如霧覆蓋身上。
辦公房舍外的猛犬,忽忽對著徘徊的我們咆嘯起來,又好像是盈對、衛護著歷史的殘響與幻影,讓我們知道,必須止步於此。在烈烈的午陽下,一株株拔高的樹,閃爍著刺目的光芒。相對過去多年,沉浸在霧社相關的文獻,小說,影像,直到行走於翳影下這一刻,我才恍然感覺真正開始走近了事件的原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