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滋味】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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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石晏 2023-11-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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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石晏

豆大的汗珠從額間滲出，脖子也像噴水一樣，水分為躲避升高的體溫紛紛竄逃，簡直像剛跑完五百障礙。我抽出紙巾把臉上的汗抹淨，紙巾沾了汗水變得破破的，把它跟其他用過的紙搓在一塊，已經像網球那麼大了。不過，還在冒汗呢。

盛裝在瓷盤裡的「熔岩」不再冒出蒸氣，卻依然灼人。我挖起一塊雞肉丁，裹著厚厚的辣醬。

第一次吃辣是什麼時候？我想起那天晚上，阿光載著失戀的我去吃宵夜。他說，世上還有許多比心碎更痛苦的事，然後他擅自點了「鬼椒麻辣鍋」要我一起吃，那鍋血紅的湯底上桌時，光聞味道就讓人頭皮發麻。接下來的印象很慘烈，阿光逼著我吃那「魔女之釜」裡撈出來的東西，簡直就是在刑求。當時的我吃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分不清到底是辣椒的嗆，還是情緒的宣洩？那一刻，靈魂被地獄之火燒得什麼也不剩了。

然後，我甦醒了。攻克那份魔鬼料理讓我感覺像打了場勝仗。歷劫歸來，所有悲傷都不算什麼了。沒想到我的表現竟然令阿光讚賞，第一次就熬過試煉，看來我還滿有天分的！之後，阿光又載著我轉戰各式各樣的激辣菜單。

以烹調而言，辣是一種「味道」；但在生物學上，辣是一種「灼熱感」。

辣椒的主要成分辣椒素，它讓人產生過熱的錯覺。這種感覺被歸類在疼痛，原是作為讓生物避開危險的警鈴。古怪的是，或許只有人類會藉由吃辣主動尋求這種痛感。不過，這種對疼痛的追求，跟拿著鞭子請人鞭打自己的癖好可不一樣，它不會真的造成傷害。阿光告訴我，經常透過安全的方法去習慣痛苦，就能變得更強韌。

士兵在雞肉丁上點燃辣油，放在水平的湯匙上。一聲令下，固定湯匙的絞盤鬆脫，湯匙猛然回復垂直，將雞肉丁彈射出去，突破嘴門，墜落舌頭。舌頭沾染辣油，著了火。啊──怨嘆與燥熱從口中吐出。想攻破傷頹的心城，這點程度的攻擊還不夠。還不夠啊！

成長之路上，遇到的荊棘愈來愈多，需要更多的辣椒去燒出一條活路，一條充滿業火卻能輕鬆踩過的路。阿光說過，辣所產生的痛感會刺激腦內啡的分泌，那是種天然的止痛劑，也會讓人感到歡愉，並讓人上癮。所以食辣不僅是為磨練，還是種安慰。

我打開醬罐，投入更多的辣椒在盤裡。心傷的熔點太高，地獄不夠熱。塞滿口腔的熔岩卻不噴發，逕往更深的地底──胃袋流去。身體吸收辣素，體溫升高，汗水模糊了視線，再抓了把紙巾亂擦一氣，比起自己所經所歷，這又算得了什麼呢？

再吃一口，好像有什麼東西炸開了；再吃一口，過度分泌的涕淚阻斷感官；再一口，終於我無法下嚥，燒灼的嘴唇將壓抑的傷痛粉碎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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