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節炎與講台

THE MERIT TIMES

文／方秋停 2023-08-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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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方秋停

工作十五年後病發，確診紅斑性狼瘡後仍然回到職場，穿著寬鬆衣褲，隱藏痛楚的肢體與心事，世界如常運行，每人皆有各自必須承擔的責任與痛苦。關節疼痛、手指顫抖不已，無人知曉我的人生已然改變，戴上腳鐐，披覆刺荊，承受再大艱困亦要挺站起來。

那學期新接極具挑戰的畢業班，早上類固醇藥效未出，渾身如被鎖鏈綑綁住，氣鬱、筋脈緊繃，腳踩便疼。上課預備鐘輕快傳響，聽入我耳如奪命連環call一般。理工科學生活潑好動，升上三年級更無所畏懼。第一天上課推開教室門，裡頭喧鬧不已，學生見有陌生人進入便以目光相互傳訊，好奇觀望──這是新的國文老師嗎？走了個壯漢，來了個女的，這婦人有何能耐？

發炎的腳筋舉步維艱，講台對我而言如同高台，我奮力上踩，忍住芒刺滿身的劇痛，不動聲色面對全班。

青春期男孩面露疑慮，呆呆壞壞或者等看好戲，我如黔之驢被卸下船，虎豹獅象層層將我環繞住。我簡單開場，目光於他們臉上流轉一圈，無氣力興致做太多自我介紹便開始上課。我請他們翻開課本，操槳便要將舟船向前划動。初始的好奇讓室內突然安靜，然後是輕微的竊竊私語，一入課程他們便無興致，紛紛跳船，於他們習慣的淺灘泅泳──魔術方塊、手機、隨身電源露出，擺明了要讓我在台上唱獨角戲。

我聞嗅著冷冽不友善氣氛，臉頰卻因緊張泛起辛辣感──不行，我一定要撐住──我在心中自勉，聲音漂浮空中，如細雨滴落，於水面泛起一圈圈淺紋隨即消散，眼光餘暉瞥見台下作怪潮浪正在擴大。我原本抖顫的手這時緊握，腦中浮現那驢子輕踢後腿，獅子、老虎、狐狸逐漸靠近，張咧著嘴將利爪伸出，驀地，我意識裡的警鈴大作，用力拍桌怒喝一聲，將那兩個帶頭作亂的學生叫了起來。學生似乎被我嚇到了，所有違禁品瞬間消失無蹤。課本重新被翻開，授課聲音獲得回應……，頑獸後退，驢子深呼吸，總算捱到下課鐘響，我收拾教材走出教室，步下台階時突然感覺膝關節緊繃，手指又不自主抖顫起來。

一堂課結束還有下一堂，從此與這群「怪獸」無法脫離關係。天天隨著鐘聲於其間進進出出，相安無事或者偶有衝突，罹病身軀面對各種挑戰，讓我緊張卻也因此強大。那回又有兩個學生違規，往常我應會理性勸說，息事寧人，而黔驢教訓一直盤旋腦海，於是未經思索便強硬回應。學生要求我再給他們一次機會，我堅決回以：「給你一次機會、給他一次機會……，那課要怎麼上？」

或許因體內抗體作祟，讓我一改平日溫和作風，學生竟然被我給馴服！迎敵之時全然忘記病痛，黔驢張口如獅吼，威震全場。或許佯裝強硬耗費過多能量，一走回辦公室便癱坐下來，感覺渾身虛脫，心裡卻有種小小的勝利感。

習慣上下課節奏，自這方教室行往另一頭，害怕紫外線的我在各大樓走廊間繞轉，從一塊陰影接往另一塊。最怕遇著操場大集合，無法向人明說的弱點只能自行匿藏。啊！陰濛天空難得露出清朗，自帽沿望出，感受周遭連綿的青春氣息。學生多半良善可愛，有事，弟子服其勞，上課前助教會來幫忙提拿教具，減輕我的負荷，心底總有莫名感動。往昔目光飛行天上，見不著低處風景，如今匍匐地上，得將之前忽略的生活紋路看得更仔細。

上班是動力，晨間號角吹響，意志撐起怠惰肢體，梳洗更衣，速將一臉疲倦換成抖擻精神。緊繃的腳踏踩階梯，初始劇痛然後習慣，坐上車發動車子，痠疼暫放一邊，有種無病痛的錯覺。停車站起那瞬間最是為難，蹙眉咬緊牙關，忍痛走幾步便得繼續向前。

工作具復健療癒功能，第一、二堂有課雖然辛苦，卻可轉移注意力，助我度過一日病情高峰。身體狀況影響當下心情，習慣疼痛，有時痛稍減緩，整個神清氣爽，身心有說不出的舒暢。啊！行走教室或走廊，突然腳步輕盈，當下便覺得有好事發生！從零或負數往上加，感覺一直在進步。

星期五下午，校園瀰漫即將放假前的輕鬆氣氛。熱舞社在川堂由領舞者引導眾人擺動身軀，年輕軀體如受熱焦糖，靈魂隨將融成一灘光影。每節課如根堅實木樁，上午接著下午，撐持我白天的生活。上完最後一節課，這忙碌的一周便將畫下句點。

之前顧及環保與運動需要，上下樓從不搭乘電梯，罹病後便無法這樣愜意。舊大樓早先沒有電梯，不良於行的資深老師一遇階梯總皺起眉頭，一手奮力擒起兩根大枴杖，另手攀抓欄杆艱難移動，讓人看了很不忍心。當自己看似完好的雙腳亦困其中，更能體會箇中辛苦。電梯完工後便可於各樓層間輕鬆升降，不必擔心洩露病情。

教師在台上可以成王，亦可能成為俘虜，恩與威，輕鬆嚴肅的拿捏，果然如孟子所言：「教亦多術矣！」每班風氣、上課氣氛盡皆不同，專注光亮的眼神及地雷魔鬼散布各處。先安內再攘外，將體內抗體安頓好，才有好的體能傳道授業解惑。

課表決定上班作息，接連二堂或連三，有時中間相隔好幾節空堂，我腫脹的膝蓋不宜久站也不適合坐太久，必須妥善拿捏與調適。

微笑、神情篤定，踏穩每一步台階，疲累時坐下喝口水，中午墊著小枕頭瞇眼休息一會兒，旁邊偶有學生走動或老師輕聲聊天，現實砂礫衝擊夢境，讓人具有存在感。

同事不解我的病痛，一如我不理解他們的辛酸苦楚，人人被上天發派一手牌，各有短缺與優勢。之前罹癌那老師似乎恢復良好，穿著光鮮身材較之前更曼妙，而那甲狀腺病變的老師也生龍活虎，厄運陰霾已然消散。病痛似張鬼牌，抽到時難免驚慌，生命排場需得重整，好讓牌局繼續。

學海潮起浪來，串連起深淺緣分……，雙足行於各樓層，迎著朝陽送霞彩，瞇眼、睜開，一屆屆青年學子與我的生命交會，我陪伴他們，他們也陪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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