答覆(上)

THE MERIT TIMES
文/陳育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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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陳育萱

環境心理學認為,人與環境之間存在一種關係。人們居住在一個地方,就會在這個地方貯存情感,便會賦予這個地方某種意義。人和地方這種交互的關係稱為人地關係(human place relationship)。

之一

這一年來,如動物磁感吸引我瘋狂吞食所有關於回家的文字。

從大山大海遷回美濃的種田心事,從波蘭遷回台灣的多重對譯,我鎖定任何女子返鄉的訊息。我有一池極餓的魚住在心底,半縷光影掠過,轟然浮出水面的魚群爭相啃咬。即使最後發現是空氣或浮泡,遊去又回來的,就有可能讓我悟出另外一種心情。

我想要知道其他返鄉之人如何答覆召喚,實質的或潛意識的。

尚未整理出建言,幾個夢境孵育顯化了我的焦慮。過去生活時遇見的熟臉孔,竟自由穿梭,編織不可思議的情節。縱使夢的本質都與驚訝相關,多夢的我也曾一度求助中醫,然而如此清晰到醒後持筆記錄,並不能幫助我參透更多。

「妳怎麼會在這?」夢中我拍了朋友肩膀,她成為我的同事。可是,我記得她是屬於山的女子,她不可能放棄把步伐淺淺地印在泥徑上,她不可能來跟我一起。

「我本來就在這裡啊!」她回答。我將信半疑,竟一瞬間相信了。我都回來了,她也有可能換工作啊,不是嗎?

等到隔天打開電腦,現實告訴我,她預備回到遠方老家,照顧罹患癌症,近期需緊急開刀的母親。

用情緒來探照記憶,我的夢曲折地給了我答案。

再向前推一年。那時的我,陷入了必須回家的內在召喚。可能我的體內有鴿子的顯性因子,轉徙多個城市之後的某一天,忽然被磁力指引,記起自己怎麼還沒回家?

宛如在夢中意識到這是一場應該中止的,不合理的夢。我必須回到現實。

但值得銘記的是,我當時才是陷入齟齬,難以自現實脫身的人。我彷彿臨時被推進一個尷尬,後而絕望的角色裡,在幾個怒氣沖沖的家長之間周旋。我不懂的太多。那些擁有孩子的父母,不單只是把話語說得斬釘截鐵,而且似乎有十足的證據。如馬克白夫人引導馬克白弒君篡位那般,逆轉局勢,將人送入自我懷疑的牢籠。

我應該為一張完全空白的考卷創造分數。

我應該對於任何學生更具同理心。

我應該要表現出更強大的心理素質。

背台詞一般,「我」與「應該」形成串接迴圈。漸漸地,我在夢中無止盡地造句,又在權力的擠壓下失語。我騎在棋盤筆直的大道上,開始感受不到油門催加的速度。我的話語破碎,零布在南方的惡霾中。

咕咕聲在體內迅速積累。我以為是鴿子呢喃,其實是胃酸逆流。

如果有什麼可以斷開「我」與「應該」的關係,或許只有引渡另一所在的土地,令我飽飲截然不同的水源。

於是揭開新頁——我要回家了。

之二

返鄉青年,近幾年尤為風行。搭乘務農列車,戛然轉進佛斯特詩句所說的:「我選了一條人跡稀少的行走/結果後來的一切都截然不同。」

在昂然冒險一試的過程,隱約透露著興奮與浪漫,這不是唐吉軻德嗎?誓言對抗風車大怪獸的老人,把自己帶往荒謬劇的舞台。只是,我總能在觀者的嗆笑聲中,瞥見已成餘燼的年少願望被吹盪了起來。

我並不實質務農。我也無從確切分析其他青年是為了什麼而回到故鄉。

折回出生、成長的土地,這一步,不是蜻蜓點水的過境。

妳準備好了嗎?我的問句懸掛,而雙腳自動開始朝某個方向邁進。

像是移居到另一個星球太久,回來的時候,得重新適應重力,溫度,環境。

關於適應,他鄉日久是故鄉。住過島嶼大半,我熟稔於變形貼合的法則抓準氣味相投者,跟著認識一域陌生,甚至逐漸自豪於比在地人更能引動稱奇。

有什麼難,我對自己說。音量倒像是打氣。

於是,手持粉筆,開始在黑板上耕耘。多年以降,屬於我的教學農民曆成形,我觀察得出何時驚蟄,哪時又該冬藏。

看天吃飯我不需要,艱辛的諺語,我以為與我無關。然而我沒有意識到,一方土養一方人。

台下的臉孔與氣質,依稀有著眼熟的質樸輪廓。路上多了會大聲說老師好的學生,我的眼睛得同時應付陌生環境與不期而遇的問候。

比較是一種驚喜,我彷彿發現新物種。彰化人比南方人更黝黑,眼睛漆黑,一下課就有半數從教室消失,球場上傳來遠遠的拍打與急煞。他們補習的歪風不盛,不需要周一到周五外加周末全天奉出時間。在放學後的校園,他們會成群走長長的緩坡,在八卦山牌樓牽出長長的路隊,一路抵達火車站。

面對青春的方式,南來北返,似乎與我騎單車而過的少女時代,擦身而過。

然而,日子再過得久一點,景深挪近。校門其實是有嚴格的門禁,操場上有齊整的喊話。教官會在上課鐘響起的三分鐘內,站在校園中心,呼喊兩面樓的學生,從走廊到球場,神形歸位。

台下的手,有時擱在窗台,有的很快棄守,面孔朝下直接睡沉。收來筆記一掀,我翻回首頁,以為收到嶄新的一本。

我笑笑地問:「怎麼都沒寫啊?」

「老師,有啊,全都在上面了。」

原來如此,他們所謂的寫是半路撈魚,在經歷恆久的發呆後,想到時,拉一下漁網。空空如也,無去無來。

蜜月期沒想到這麼短,我乍然意識。

我以為無法共鳴是因為我們同時缺乏共同關注的焦點。十六歲的我未曾了解過家鄉。為了同鄉的子弟,我於是挾帶著穩固的信心,強韌的意志,溯潛這座百年古城的血脈,鑽鑿史蹟,讓繁盛衰頹的現象成為他們必須走踏的日常,透過我在他城歷練薰習的菁華所得,某種介入世界的方法,傳授予他們。

竭力而欲挽救什麼的歷程,我才又想起關於下田苦勞的諺語成群。毋寧我是另一種青農,耘的是知識,要犁的是風化乾涸的焦土大地,唯農人給盡肥料,辛勤施作,仍不敵老天。

天要賞飯吃,地力才有沛足養分,預期萌芽的方能引發即將豐收的喜悅。

原來,風雨不調就沒有安靜的心。

我極力避免懷念南方的熱情,我甚至要用加倍的力氣才能壓抑住呼喚的欲望。學生只是田地的一隅,整座小城閉守安逸,沉悶無感,地氣之所成。

十多歲的心靈只是不懂得修飾。

我正朝徹底失望滑坡,只是嘴上還不肯承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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