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蹟球場

THE MERIT TIMES

文／陳育萱 2023-12-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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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陳育萱

之一

多年後我會如何重述這一切？

時值秋分，細碎的金黃色布滿樹冠。丘陵緩坡上的金雨樹在秋風橫掃下，從樹頂遠遠地擲落花絮。有重量的，一瓣瓣的小花，幾乎在同一時間脫落，傾灑，墜地。

新科排球冠軍們在球場拚命揮舞雙手，疲倦一掃而空。

聽說本來我們很可能會輸。

不過，是什麼改變了結局？

「老師，妳冠亞軍賽要來看啦！」

「好，我會去。」

走在身後的人閒聊，「昨天老師有來，所以我們就贏了。」

接近中午的時刻走到屆滿七十歲的老榕樹旁，看到球隊之中的兩人，他們瞥見我，有點不知道該不該招手。

我示意他們過來，「等等來拿飲料喔。」

「咦？什麼？有飲料嗎？」他們的表情瞬息萬變，第一時間羞赧，一下子又顯得高興。

他們幾乎有點手足無措，頻頻問是什麼？是什麼？

腦中浮現八強賽的畫面，那時太陽簡直要把雙腳膠融了，我的傘在秋老虎淫威下，撐起一場夢。少年們有些在場邊說笑，大聲喊說，我們已經把冷氣開下去了！場上的認真點！

場上一邊盯著對方來球一邊回應：閉嘴啦！

接球、殺球，吊球如此流暢，彷彿他們曾經一起組隊出賽過。我有信心懷疑之前有人嚷嚷說別來看，萬一輸了就難看了，這類說詞根本不值採信。幸好來了，就像當初世大運提前買票的觀眾，我看到團隊流暢的默契和意想不到的勝利。

欸老師，我們班要對你們班耶，妳怕嗎？

嗯，四強賽先打贏再說吧！

之二

人總會有氣餒落底的時候，不管是場上或觀賽，看到比數一直落後，心中難免出現的焦急和失落，那樣的時刻，應該說什麼好呢？

「沒關係，再一球。」

「來啦，大家，眼睛看球，保持喔保持。」

終於來到冠亞軍賽。場上正苦戰著，毫不氣餒的態度似乎不因失分而動搖。

隔著網，身著號碼背心的對手是另一個任教班，有身高優勢，攔網時力道很大，氣勢威猛，團隊默契十足。他們似乎打算快攻，想先搶贏這局分數。

場邊陸續到來剛吃完中餐的人，在極強的陽光下他們瞇著眼。場內氣氛很緊張，場外的人交頭接耳，換取情報。

我方場上，自後方發球了，前方在球體飛升旋轉到合適位置時，瞬跳舉球。剛過了網，喘口氣，對手的球旋即由斜對角切入，那幾乎是一道數學難題了。

所有對幾何和機率的學習，這時得瞬間反饋為對落點的判斷。判斷即移動，零點幾秒的步伐移動到正確的位置，既不能太過自信地死站著，也要再等待毫微差距，算準救球前還需要多跨出的一兩步。

砰——瓶蓋剎那拔起。低手接球時，球體與手的碰觸撞擊在空氣中製造響脆的聲音。順利地，球碰觸到手掌到手肘的三角平面，入射角等於反射角。在危難的時候仍要保持手部姿勢的穩固，不能隨意亂甩手。

愈難愈不能急。穩住節奏，才能支配身體擺出正確的接球面，控制住球體在溽暑刺眼光線中的弧度與高度。

對方一記強扣，所有人都呈現弓身狀態，宛如彈簧的腳弓與腎上腺素預備在最好的狀態下，下一秒彈跳。

沒接到。

重心維持在雙腳之間，微蹲著繼續防守。

雙方沒有一人戴上太陽眼鏡，卻能專注如許地盯球，發球，扣球，救球。鷹隼的眸光。每年秋冬，一群起飛自中國中部沿海向南避冬的灰面鵟鷹，揮動一尺餘的雙翼，挾風而行。牠們鼓著風，沿途調整最適合的飛行高度，這群低飛時也有五百公尺的族群，通過八卦山脈時，地面的人們望著，總覺得遠，卻又驚喜著欣賞翱翔的關鍵字，牠們輕拂過群巒，偶爾也拂過華陽崗。

曾於遠處見過俯衝而下的黑影。速度太快，以致只猝然一閃。

我所忽略的一秒，已經完成了獵食。生態鏈運作著，弱肉強食。

在嚴苛環境下，分心無所不在。

我留意到不比平常的汗瀑。

肌肉與精神極度緊繃，繃張著的氣氛，日光的熱度硬是逼出更多汗，不停從球員的脖子與頭髮竄出。汗水帶走某部分的氣力，他們的表情明顯虛脫。

加油……加油喔……！

粗心如我，忘了讓班上準備加油棒。這種時刻，定得搬出宛若北管嗩吶、梆子、鑼鼓這般來喧鬧氣勢。因什麼都沒吩咐，於是，環繞跑道的榕樹與欒樹遮蔭定點摩娑時，加油聲情不自禁地向陰涼靠攏，場邊之人退到更遠的地方觀賽。

直接被困在難題，不可能有外援中的少年，進入三局兩勝的第三局。

既已各勝一場。又或者說各剩一場。剩下來的是什麼，就會如何回憶自己的青春吧？

等待互擊又缺臨門一腳的此刻。陸續從校園各方冒出各自在社團忙碌的人。在這所校園裡，三類組的班級經常有田徑隊、排球隊、棒球隊、管樂社、環保義工隊成員，舉凡升旗或中午經常需要出外集合練習。

進入午後一點，全員到齊。

霸道的高溫很明顯讓乍來的他們愣了一下。但同時感受到場上依然存在絕不放棄的氣氛。兩邊都是玩真的。

比數來到21：23，場邊壯大的生力軍聲嘶力竭，彷彿穿透陽光：「不要放棄，比賽還沒結束！」

緊接著，球員像是被這樣的話鼓舞了，他們成功連勝兩分，雙方追平23。

後來幾乎是嚙咬般的戰爭，那一分咬緊一分的打法，從23分之後開始，追齊，再追一分，被對方追走一分，再平手。

究竟這顆球要飛躍到什麼時候啊？

每得到一分的隊伍，就視為最後一球這般盛大地歡呼。每雙眼睛都緊盯白網之間的球，將會讓己方奪下關鍵一分。

我留意到躲在樹蔭下的人，在激動的氣氛趨使下，悄悄移動了。

就這樣，優美的扣殺，34分。對方攻擊掛網，35。

頭上一陣黑影掠過，我才抬頭想辨識那是什麼時——

哨音響起。

計分板翻頁，定格在36：34，裁判看向我方。熱辣懾人與急促流下的汗水潮水般退位，場邊的人頃刻擠進排球場中央。

「太猛了！」「救得漂亮！」「你看，我們有開冷氣有差齁！」

轟然的歡呼聲隱隱如夏雷。騷動的快意穿插在還喘著氣，撐住微彎膝蓋的球員周遭。有人伸手打開遞過去的冰涼飲料，臉上仍持續流淌汗水，用雙臂揩不乾。喝了一口，又嗆了一大下。

我被太陽晒了一整場的腿熱燙燙的，時間已經來到下午一點半。

還可以說得更多更譁然的，我感覺那個靠在柱子旁，表情微微想哭的少年，沒有說出口的話是——沒想到這局可以贏。

沒有漫畫戲劇性的天將神兵，來個全場吃驚的大逆轉，而是咬牙相信。

這群少年基於什麼而繼續相信呢？

回到最開始的問題：氣餒而動搖信心的時候，該怎麼辦？

熱浪蒸騰的球賽最關鍵的疾速跳躍，高高地在半空滑出航線。球遵循的力度與意志，朝著某個方向追去。

之三

所有人俱散去的球場，陽光遲遲未褪。恍惚在燙火的太陽下瞥見的是那顆尚未落地的球。

我瞇著眼，走在少年身後。

餘光暫瞥，球場空無一人，樹蔭紋風不動。

高空上方或許還沒有鷹。

當時的自己剛捨離所有，歸零回鄉。南方餘脈陣陣，而因為忍住了回頭的渴望，我在家鄉的秋天，見證了一場奇蹟般的賽事。

也或許並沒有那麼奇蹟。零秒出手，哨音響起前，不計得失飛撲的身影，不應該稱它為奇蹟，那是事後被歸類為奇蹟之前的所有努力。

看懂這場比賽的我，已經接住了這顆球。它告訴我，多年之後，我還會想起自己是怎麼回來的。

只要拿下眼前這一分，就有可能再拿一分。

家鄉的土水，荒僻一如當年的小鎮。少年撐出一場永遠的青春經典，並且還可能在我一眨眼後，群湧進我所不知道的信任與熱愛。

趁一切還如此不同，這回，就換我在吹哨之前，一分一分，傳述起這座奇蹟球場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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