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火中的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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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時晴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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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時晴袁

◎黑海邊的柑橘戰爭

住在高加索山邊的伊沃老爺爺,一如往常地在工具間忙著,好友馬可斯的柑橘園要收成了,他得加快腳步釘木箱。他的村莊在黑海邊的山坡上,溼潤的氣候和日夜溫差讓柑橘又甜又多汁,一顆顆黃澄澄的小太陽沉甸甸壓彎枝條。豐收總是讓人喜悅啊!無論什麼時候。

他們愛沙尼亞人在黑海邊種柑橘已經好幾代,當初雖是被強遷來此,日子久了總得落地生根。現在村裡幾乎人去樓空,大家又跑回北方了,要不是打仗,誰願意千里跋涉?

伊沃一直不明白,兒子自願從軍到底為誰而戰?來來去去的軍隊已讓村莊變了調,只有柑橘沒變,季節一到就結實纍纍。他們說這場戰爭叫「柑橘之戰」,滿園橘子卻乏人問津,這一切,荒謬得讓人不知從何說起。

橘園旁傳來驚天一炸,衝突發生了。

槍戰停歇後,伊沃和馬可斯強忍驚悸不安,先抬回意識清醒的車臣傭兵,又從墳坑裡拉出奄奄一息的喬治亞人。二名傷兵互為敵人,救治後,麻煩豈只一樁,然而怎能不救?現在傷重無法起身,兩邊房門一關就是楚河漢界,還能應付,聽到車臣人已在床上咒罵連連,二個老農心知肚明,硬仗,還在後頭。

◎黃浦江口的荷葉

說來不公平,這世界,有人一輩子活在太平歲月,有人卻幼年即在戰亂中流離失所,甚至來不及長大。承平時珍視的價值,亂世中不值一提,難怪有「寧做太平狗,不做亂世人」的感嘆。

家裡唯一經歷過戰火的是父親,有些刻痕又深又狠,儘管煙硝味早已逸散,驚懼和哀傷仍以不同面貌出現。

父親極易入睡,常常頭一沾枕就入夢,這樣沉睡的人被喚醒後卻沒半點迷糊。幼時我曾因腹痛如絞,半夜摸黑到父親床邊,當我哭著叫醒他時,彷彿他正在驚恐的夢境中迷航,只因我誤開一扇門,才倉皇得以脫身,睜大眼,滿臉戒備的望著我。

這讓我覺得陌生且害怕,我怕看到那神情,是跳起來就要逃砲彈?還是躲避誰的追殺?那一閃而逝的異樣神情,是躲在我熟悉的父親身後,從迷離夢境中偷襲而來。

成長過程中,最犯父親忌諱的事是遲到,不論與人有約或搭車遠行,父親總催促我們早早出門。偏偏遇上慢郎中如我,無視他難掩心焦,不住口的來回嘮叨,總要到他跳腳爆發前一刻,才急慌慌奪出家門。

如果我早知道父親差點因「遲到」送了命,就不會老是嫌他小題大作。

一九四九的變局中,父親逃離已赤化的家鄉來到上海,加入裝甲特種部隊,準備去台灣。上船前一天部隊放假,讓官兵與家人告別。

要渡海南行,父親總有命運未卜前途茫茫之感,於是出營找到在上海做事的表弟,一夜敘話輾轉反側,遲疑難定之下,竟未按時歸營,隔天一早回去,營區已空蕩無人。

後悔莫及的父親,雖然後來仍加入步兵行伍離開上海,然而戰局瞬息萬變,豈容猶疑?一念之差,命運已截然不同。

直到一年後在高雄上岸,父親數度與死神擦身而過,許多千鈞一髮的間隙,只能祈求蒼天眷顧,然而,在舟山染上瘧疾那次,卻差點擊垮他的意志。

補給接不上,終日半飢半餓。病中消沉,他漫無目的走上附近山頭,見到前不久病死的同袍埋骨此處,遙望天地悠悠,想起自年少以來家國的種種變故,如今家既不保,國亦飄零敗退,他終於忍不住男兒淚,悲從中來嚎啕大哭,看著同袍孤伶伶的墳頭,竟有不如一起作伴的打算。

後來,讓父親不敢不掙扎著活下去的,是那些軍帽。

離開那一天,上海遭遇共軍猛烈砲火攻擊,吳淞口的慘烈難以形容,「黃浦江中飄的軍帽像連綿不絕的荷葉」,一頂荷葉是一個娘親的肝腸寸斷。

◎戰火中的微光

一九九二年在高加索山區發生的「柑橘戰爭」,其實和居住當地的愛沙尼亞人全然無關。喬治亞在蘇聯解體後獨立,次年,原屬喬治亞的阿布哈茲地區,在分離勢力協助下亦尋求獨立,政府軍進入阿布哈茲與當地民軍作戰,戰火波及這些樸實無辜的農民。

電影《橘子收成時》( TANGERINES)即是喬治亞導演札札烏魯沙哲反思歷史之作,以鄉村日常色調,反襯戰火無情與荒謬。喬治亞志願軍尼卡和車臣傭兵阿赫麥德,分屬敵對陣營,素昧平生卻飽含恨意,隔著餐桌劍拔弩張叫囂對峙,不見任何倖存的喜悅。而老農伊沃及馬可斯,除了倒茶、張羅餐點、煩惱柑橘採收人手不足,還要不斷喝止挑釁的一方,防止局面失控。

杯盤、麵包、火爐、紗布,導演緩緩移動的長鏡頭下,藏著看不見的未爆彈,愈是平靜,愈是讓人坐立難安。

影片結局饒富深意。尼卡為救阿赫麥德而死,伊沃將其葬於兒子墳旁,原來參加民軍的兒子已戰死。曾經敵對的二人不再兵戎相見,長伴於此,終能一笑泯恩仇。

虛構的劇本映照現實的人生,父親也有類似的故事。

來到台灣後,父親隨部隊至恆春守海防,入夏後,陸續有人染上登革熱,甚至病死。北方軍醫對南方傳染病束手無策,本地醫師會治,然而藥費十分昂貴,非小兵所能負擔。

此時因部隊數次整編,父親已由文書官降為下士,雖然能力有限,眼見連上已有數十人病倒,情況嚴重,遂率先捐出整月薪資拋磚引玉。後來,全連官兵皆捐月薪買藥,不但保全重病同袍,之後再無人病死。

二年後,父親罹患肺結核,當年此病如同絕症,又是弟兄募款為他治病。當時二等兵薪餉七元五角,大家一元、二元的湊給他,這份名單父親珍藏一生,永遠難忘袍澤情深。

我是戰後出生的世代,對戰爭感受薄弱,去年延續至今的烏俄之戰,戰場雖距離遙遠,卻因網路的發達,特別有真實感。

戴著軍盔的男子流淚吻別妻子與她懷中的幼女,一家人何時再見只有天知道;在滿目瘡痍的城市,穿著厚重棉衣排隊取水的市民,沉默而有序;一個十一歲男孩,母親在手背寫上斯洛伐克親戚電話號碼,憑藉著許多善意,他竟跨越千里之遙,平安抵達。

戰爭,固然會扭曲人性,但仍有無數不屈服的靈魂,堅守價值,彰顯良善,於危難處持其真、見其勇。比起野心勃勃的極權者,抑或誇誇其談的政客,他們才是真正的無名英雄。

回到影片,參戰前尼卡原是劇場演員,伊沃曾許願,「等戰爭結束,找阿赫麥德一起到劇院欣賞你的演出,然後再一起回想這段日子。」尼卡笑了,讓他開懷大笑的不全是伊沃的逗趣表情,還有和阿赫麥德和解後的釋懷,畢竟,若非戰場狹路相逢,誰和誰又不能成為朋友?未料笑聲暫歇,變局又起,頃刻間天人永隔。

倘若老農願望成真,倘若所有仇恨、掠奪、爭戰皆止於舞台,這世界,將是何等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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