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 第十三屆全球華文 文學星雲獎】人間佛教散文 參獎 她在雨裡站,他從霧中來(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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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獎者/潘秉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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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獎者/潘秉旻

1.

走出深夜的台中榮總,準備驅車上國道一號。本該南向王田交流道返家,卻轉念開往北上方向。午夜高速公路,各類型大貨車及聯結車奔馳其上。滿載的貨物,可能正趕赴早市批發場,或是運往港口預備填裝貨櫃,隨輪船出海。勉力克服睡意,和時間競賽,我想及父親過去南征北討,同等堅忍的貨運生活。

我按下車窗,夏日滯悶的空氣竄入車內,隱約還能感知午後夕暴雨所殘留的溼潤水氣。大雅,豐原,后里,當我想著因化療疲憊,而深深睡去的父親時,泰安服務區的標示已在前頭,過了這個休息站,便即將進入苗栗。

車過寧靜橫臥的大安溪河床,即是三義境內。想起從前寒暑假,我做為父親的捆工,時常隨他出車。苗栗做為北上貨運路途的中繼點,位於縣內中點的銅鑼工業區,也經常是回頭車的終點站。

我們常拗不過雇主要求,超載過塑膠粒,機械板金……等各式貨品,十來噸卡車仿若喘不過氣的老牛,在三義路段的爬坡道踽踽緩行。為了躲避斑馬警車的攔查,父親常在凌晨時分出車。每當我坐在副駕,和天光同樣瞌睡於夢與醒的邊緣時,前方道路開始有霧氣緩緩迴繞,具現了昨夜睡夢的朦朧與迷幻。初春的三義時有濃霧特報,即使切換為霧燈,能見度往往不及三、五公尺。與我們相仿,那些超載行駛於爬坡道的貨車,像一隻隻笨拙魚族,游入混濁魚缸,失去視野的憑依。時有追尾,擦撞,翻車的意外發生。

在暗夜凌晨駛入霧氣路段,父親和我總是沉默著。每當我略微撇頭,望向他黝黑面龐,專注的神情掃向前方,圓睜的雙眼不帶一絲疲憊,在迷茫的霧裡探照,卻仍顯徒勞。寂寥中我會搖下車窗,讓冰冷空氣驅散睡意。將五指稍稍伸向窗外,僅是咫尺的距離,我便已看不到霧中的掌心。

直到霧氣已緩緩淌入車內,彷彿有薄紗輕罩,我會在父親出聲喝止前關窗。密閉車室是另一灰暗水池,無聲的伏流橫在彼此之間。

2.

憶起相似的無聲伏流,出自更久遠前,幾次夕暴雨的場景。

幼時有次和玩伴在球場嬉戲,忘記母親收衣的吩咐。等到聽聞響雷,開始拔腿回家,溼濘雨腳已開始踐踏竹竿上的衣物。我心急,抱著收好的衣服進家門時踩空,一頭磕在門前鐵鑄的戶碇,鼻梁瞬間撞出一道血口,當下便失去意識。

等到鄰里發現,父母各從忙碌的工作中脫身到家,我倒在門前水坑多時,已不知身上是雨水抑或血水。模糊間,只記得母親為我裹上毛毯,父親抱著我,坐上鄰居金旺摩托車,一路急馳在田間小路。夕暴雨遠去,甫收穫的田埂中,散發水氣夾混稻梗的香味。我發抖著,不時聽聞父親的催促,與鄰居大哥慌亂應和的語調中,沉穩規律的打檔聲……然後是急促,如鼓點般密集擴大的心跳,從父親胸膛傳入我緊貼的右耳。那是記憶中,唯一一次,他如此將我溫暖擁進他的懷裡。

深夜,我帶著縫合數十針的患處,及尚未退去的麻藥,昏沉回到家中。恍惚間,知道另一場不安的風暴正積聚成形。房外傳來父親咆哮的聲響,與母親嗚咽的低吟。急切巴掌聲如驚雷,雨點正落在母親身上。

……

誰說幸福家庭都是相似?貧困家庭總歸有柴米油鹽的相同不幸。從屏東貧脊農村至中部海線鄉村,倚靠貨運維生的父親,以他堅韌如海風般的性格,撐持起一個家庭。然而堅毅與暴戾,往往是一體之兩面。「夕暴雨,落袂過田岸。」母親總以這句俗諺自我寬慰。說生活的苦是積聚的烏雲,窒息了一個男人曾有的寬厚。一時驚雷雨彈的狂瀉過後,總能體會那撥雲後的溫柔。

然而溼熱的空氣夾纏血的鐵腥,夕暴雨的味道在我腦海長久揮之不去。它不分時節,隨機,且短暫掃蕩過海線平原,在泥濘田埂與母親身上,留下蠻橫的蹤跡。想那天午後,若是我機敏一點,嗅出空氣中飽和的溼度;若是我再跑快一點,一腳橫過戶碇門檻時再細心一些,一切會否便相安無事;母親就會躲過那場以關愛子女為包裝,不斷落在她身上,以及我記憶中的夕暴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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